四海風雲錄
第四章 生機乍現(三)
不到片刻,李雲開便瞭解北域人害怕這片冰漠的原因,也終於明白到為何這地方被稱之為「雪獄」了。
因為這裡是冰雪砌成的地獄!
剛踏入大雪獄之時,大地還是一片萬里無雲,冬陽斜掛的晴朗氣象,誰知眨眼之間,天地卻倏地變了顏色。只見剎時彤雲翻湧,層層疊疊的遮蔽了萬里晴空,接著陰風乍起,大片大片的飛雪頓時如瘋欲狂的打將下來。
寒風淒厲,暴雪怒舞,黑暗瞬間席捲了大地,就連層層雪丘也彷彿化成了陰間鬼卒,正齜牙咧嘴地環伺四週,準備擇人而噬。
李雲開只覺身子被風吹得如欲飛去,險些站不住腳,陡地一陣狂風襲來,雪車忽然離地飛起,捲入空中,剎時被強風扯得粉碎,消散無蹤。一人一狼只能彎著身子,勉強匍匐而行。饒是如此,才不過片刻時間,李雲開已覺得四肢僵凍,寸步難行,連呼吸也倍覺困難。
望著前頭風雪狂飛,猶如群魔亂舞的景象,李雲開不覺有些卻步,腳下微一停滯,卻被孤狼一溜煙趕至前頭,不時還回頭嗥叫催促。
李雲開哈哈一笑,道:「罷了,既然雄心萬丈的闖了進來,豈有走回頭路之理?往前探探,或能另覓生路也說不定。」思及自己膽識竟比不過一匹孤狼,不禁頗感慚愧,忙抬起腳步,快步趕上。
一人一狼如此走了幾個日夜,每日所見,盡是無盡的風雪,沒一刻間歇過的天地咆哮。李雲開走在這蒼茫的灰白世界裡,恍惚間不禁懷疑,這世間似乎除了風雪外,只剩自己與孤狼仍遺留在人世間。
這一日,好不容易風雪稍歇,點點星光從濃雲隙縫中掙扎探出,映得滿地白雪晶瑩耀目,反射出白霧似的光芒,向那片深藍蒼穹流洩而去。李雲開拿起最後一塊儲肉,撕成兩半,一半拋給孤狼,一半放入自己嘴中,一邊咀嚼,一邊皺眉忖道:「再這般走下去,我和狼兄就算不被凍死,也要餓死在這冰天雪地裡了。得想個辦法離開這鬼地方才是。」扭頭往後望去,只見身後飛雪迷濛,早已掩蓋來時足跡,欲再回頭,卻已無路可尋;然往前極目遠眺,也只是無窮無盡的飛雪與暴風。李雲開進退不得,憂心頓起,眉頭不由得皺得更深了。
一陣強風倏地刮來,李雲開正值分心之際,稍一閃神,身子陡然一輕,瞬間竟被吹離數尺,忙握劍往雪地猛力插落,往前走了兩步,好不容易才將腳步穩住。
才剛吁了口氣,忽見一團灰影從旁掠過,睜眼一瞧,竟是孤狼身影!李雲開不及細想,連忙伸長手臂狠命抓去,恰恰碰到了孤狼尾巴,尚不及抓緊,又是一陣強風由側刮來,孤狼身子微微一偏,這一下竟沒抓住。
李雲開急忙往前一躍,順著風勢飛到孤狼身旁,看準位置,左手霍然疾伸,一把將孤狼抱入懷中,滾地降落。誰知大風竟似罵街潑婦般的發起狂來,風勢一陣強過一陣,李雲開尚不及站穩身子,轉眼又被騰空吹起,連滾帶翻,一會兒被高高捲起,一會兒又被重重摔落,直把他整得昏頭轉向,不辨東西。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風雪之勢漸緩,終於承受不住一人一狼的重量,緩緩將李雲開放落地面。李雲開趴臥在地,眼前猶自金星亂冒,尚未清醒過來,懷中孤狼突然掙了一掙,拔腿衝了出去,望著前方不住尖聲高嗥。
李雲開發覺叫聲中似有蹊蹺,抬頭一望,不自禁呆了一呆;揉揉雙眼,又將眼前景象用力的瞪了半晌,忽然一骨碌跳起,大聲叫道:「狼兄停步,小心前有陷阱啊!」
只見百丈之外,隱約可見一團藍光忽隱忽現,在雪地中四處流竄飄盪,黑夜中看來詭異莫名,恍若鬼魅現身。李雲開擔心孤狼安危,急步追去,卻已不見孤狼蹤跡,忙循著孤狼腳步往藍光處提氣直奔。
愈往前走,那團藍光便愈形巨大,到得後來,眼前所見盡是千形百狀的光芒流洩四周,時而狀如鬼火噬人,時而如銀河圍繞,驀地月影移來,藍光中隱約透出點點晶燦,如夜空星辰般發出閃爍光芒,奇麗絕倫,幽幻難言。
李雲開置身其中,一股奇異之感湧上心頭,恍如不經意墮入了不屬塵世的幽冥界裡,如夢似幻,似假非真,不自禁伸手碰了碰腰間配劍,提聲喚道:「狼兄!」聲音遠遠傳出,流入那片藍光之中,彷彿被吸進了無底洞似的,再無半點聲音,良久良久,方有蚊鳴般的回音從光芒深處隱隱傳回。
李雲開佇立半晌,未見孤狼聞聲奔回,當下抽出長劍,摒氣凝神,緩步走入光芒之中。才走沒幾步,一團冷氣忽然迎面襲來,近在咫尺,欲待閃躲卻已閃避不及。李雲開駭然大驚,反手一劍刺出,卻聽「鏗」的一聲,聲若金鐵相擊,劍卻如撞堅壁,大力彈回,震得手腕隱隱發麻。
眼見長劍刺處並無任何實物阻擋,李雲開不禁愕然,提劍又往前輕輕一揮,這一下看得仔細,劍身果然遇阻彈回,似有肉眼無法辨識之物橫隔其間。李雲開定了定神,大著膽子張手摸去,一股透心冰冷剎時由指尖傳來,硬逾鋼鐵,堅若山石,四下逐一摸索,竟有一龐然大物蟠踞在前,聳然矗立,綿延至百丈之外。
李雲開呆立半晌,恍然大悟,擊掌叫道:「是了,原來此處竟是一座冰山!黑暗中瞧不真切,險些以為是何鬼魅現身了!」搖頭嘆笑半晌,驀地想起一事,喃喃自道:「聽那些獵戶們又說到,大雪獄中還住著『雪獄雙魔』,據說其面容醜陋怪異至極,且專吃迷途獵人,以人血培功,練得一身陰險怪異的功夫,使得雪獄外圍一帶獵戶人人自危,惶惶難安。依此看來,什麼魔怪云云,應是獵戶們偶經此地,被風雪迷花的眼睛,誤中這座冰山詭計罷了」
念轉至此,不禁又是一笑:「什麼雪獄雙魔、神偷三鬼,我瞧這些魔啊鬼的,全不及樓中那怪人來得可怖。」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高嘯,正是孤狼聲音。李雲開倏地回神,忙忙提劍循聲追去。走至冰壁之前,方發覺尚有無數冰隙隱藏其中,縫隙或大或小,有的甚至寬逾數尺,正好可容一人進入。
李雲開細辯孤狼嘯聲來處,把腰一彎,鑽入冰隙之中。只見蜿蜒崎嶇的冰山小道中,四面冰壁竟是光滑如鏡,冰透晶瑩,冷冽藍光自冰層深處透射而出,瑰麗如幻。奇怪的是,冰山竟絲毫不覺寒冷,反倒比外頭溫暖許多。李雲開知道是因冰壁阻隔寒風吹入之故,倒也不以為異。
走沒片刻,眼前豁然開朗,卻是一座寬高約莫十丈來大,形如巨卵的山洞,洞中四處散落著不少野獸的屍首殘骸,低頭一看,卻見孤狼早已抱著一根獸骨津津有味的啃咬起來。
李雲開身隨手拾起一根殘骨,正欲放入嘴中充飢,忽見骨上囓痕密佈,排列井然,卻是遠比獸齒來得細小許多,瞧著應是人類齒痕;四下略一逡巡,見洞中角落尚有一堆毛皮鋪放在地,走前仔細一瞧,卻見獸皮皆被整張剝落,手法俐落,渾似出自獵戶之手。李雲開暗忖道:「這冰洞看來曾有人跡,想是獵戶誤入雪獄時的避難之所才是。」但見地上殘骨堆積如山,其中不乏被火烤炙過的痕跡,甚至在一個獸頭蓋骨中發現從野獸身上提煉出的油脂儲存。與其說是路過獵戶的避難之所,倒不如說有人在此長期定居較為適切。只是此地氣候惡劣至極,草木已難生存,又有誰能在此長住?
正自猜想不透,忽見孤狼放下口中骨頭,切齒低吠不止,李雲開與他相處多日,從未見過孤狼如此惡狀,不禁一凜,問道:「狼兄,你怎麼了?」話聲甫落,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陰側側的冷笑:「臭小子,這下看你還往哪裡逃?」
李雲開大驚回頭,見洞口一人臉似馬長,高瘦嶙峋,正是那樓中怪人。
李雲開陡然開悟,切齒恨道:「原來是你躲在這裡!」
怪人一怔,詫道:「什麼我躲在這裡?」旋即會意,重重一哼:「我乃何許人也,要弄死你這臭小子,比捏死一隻螞蟻容易,還須東躲西藏的背地暗算嗎?不過小子倒也聰明,引我進入這冰天雪地的鬼地方來,著實讓我吃了不少苦頭,若非你見著了不該看的東西,倒真捨不得讓你這麼早死了。」
「不是他,那又是誰?」儘管腦海裡疑問不斷,李雲開此刻也只得按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既有膽滅掉雪松樓,卻不敢面對江湖制裁,落得在武林後輩面前也只能隱藏身份的下場,哼!可笑啊可笑。」右手挽個劍花,左手輕捏劍訣,喝道:「上來吧!就算我今日敵不過你,日後終有武林公道前來制裁,你又能逃到何時?」
怪人一見李雲開劍勢,登時雙眼一亮,衝口道:「『御風劍法』!你是褚英座下弟子?」旋即哈哈大笑,嗤鼻道:「武林公道?這世間若有武林公道,褚英早該得到制裁啦,焉能活得今日這般風光?這世間若有武林公道,怎地天鷹門被滅了,北武林各派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歐陽震至今還安然躲在北方聯盟裡?武林公道何在,想來貴派再清楚不過了。」
李雲開冷笑道:「憑你一個匿名縮首,不敢見光的人物,也能和我師父相提並論?至於歐陽師弟之錯,自有師父他老人家代為訓誡,倒不勞你來費心。只是閣下才剛滅了雪松樓,今日卻來為天鷹門抱不平,不覺有點站不住腳嗎?」
「小子,我也懶得與你耍嘴皮,我只問你一句……」怪人陡地陰沈一笑:「褚英派你前去雪松樓之時,可有曾向你提及『那東西』的來歷?」
李雲開倏地一怔,頓時啞口無言。
「嘿!他既知要派人前去雪松樓保護,豈會不知眾人所為何來?他既命你前去,又不告知你『那東西』與雪松樓的淵源,這其中玄機……又何須我這個外人來多嘴?小子你自己慢慢去體會吧!」說完又自嘿嘿冷笑,意味深長地瞪著李雲開不放。
豈知李雲開不怒反笑,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閣下若想挑撥我派師徒感情,不嫌手段太過拙劣了些?不妨省下力氣,痛快打上一場便是,何必在此多費唇舌?」
「唉,可惜啊可惜,才剛讚你聰明,沒想到你卻一意孤行,猶自執迷不悟。看來果真留你不得了!」
話聲未歇,李雲開已然瞥見怪人袍袖微振,知他瞬間便將運指攻來,正欲舉劍相迎之時,陡地一聲尖嘯,一道黑影倏地從怪人身後躍起,飛快往怪人脖頸處撲去,定睛一看,正是孤狼從後咬住怪人脖頸,緊扯不放。原來李雲開趁著怪人適才說話分心之際,悄悄指示孤狼繞至怪人後方,伺機偷襲。李雲開原本對此舉不抱任何希望,只想孤注一擲,絕境求生,豈料竟一舉成功,不禁暗暗叫了聲:「幹得好!」。
只聽怪人慘叫一聲,淒厲難言,鮮血剎時從他頸子間急迸而出,染了半身鮮紅。李雲開見機不可失,忙要往他胸前補上一劍,忽聽怪人一聲怪嘯,雙掌擊出,一道陰寒難當的怪勁往李雲開當胸湧來,有如怒濤裂岸一般。李雲開禁受不住,登時重重摔了出去。
孤狼見狀,忙忙撇下怪人脖頸,奔至李雲開身旁,眼中盡是關切之意。李雲開瞥見身後正有一路通道,通道盡頭隱隱有光透入,便即叫道:「狼兄,快逃!」顧不得胸口舊傷復發,如欲撕裂,拄劍掙扎站起,帶著孤狼反頭狂奔。
怪人一手緊緊捂住頸上傷口,一手往冰壁上大力一抓,指勁到處,竟挖了一塊堅冰下來,暴喝道:「臭小子,納命來!」堅冰登時化為暗器,往李雲開背後疾旋飛來,急勁劃破空氣,甚至發出「颼颼」聲響。豈知通道中崎嶇窄小,堅冰離李雲開尚有五尺來遠,便即撞上冰壁,碎成一團冰末。
怪人見一擊不重,旋即又往壁上連連拍落,一片片薄冰霎時從洞中簌簌掉下,怪人袍袖拂出,將薄冰皆盡捲入袖中,發勁急吐,又往李雲開腦後、背間諸大要穴倏地襲來。李雲開聽身後風勢勁疾,不敢輕忽,連忙轉過身來,長劍急揮,「鏗鏗」數聲,將冰片一一撥開。
怪人眼看著李雲開越跑越遠,若此番又被他逃將出去,不知又得花費多少功夫收拾,急怒之下,竟也忘了頸中兀自流血不止,邊大步追出,雙掌邊往四周冰壁發瘋似的拍落,冰洞中登時一陣轟隆大響,震動不止,彷彿瞬間便將崩垮,口中大聲喊道:「臭小子,老子要死也要拿你陪命!」
李雲開對身後動靜置若罔聞,只管一路提氣疾奔,盼能早早脫離怪人魔掌。忽見前頭白光透入,刺目異常,想來便是通道盡頭,更是不敢稍歇,口中連連催促:「狼兄,快!」腦中亦不停思索著如何甩脫怪人:「待一出冰洞,便即發掌震落冰上積雪,封住洞口,看他還能如何糾纏!」
陡地大片雪光映入眼簾,李雲開大喜欲狂,才剛一步踏出洞口,眼前倏地一花,一道身影竟已擋在面前,全身盡是怵目血紅,鮮血還不住從頸間傷口泊伯流出,正是怪人追至!李雲開大駭之下,腦中尚未反應過來,怪人嘴角卻已泛起一絲獰笑。
「臭小子,你死期到了!」
就在怪人掌影佔滿李雲開瞳孔之時,二人上方卻隱隱傳來「轟轟」悶響,似雷非雷,如濤排浪,直直灌入二人耳中,地面也彷彿起了共鳴似的震動起來,剎時天動地搖,有如地牛翻身。
怪人見變故突起,不明所以,臉色微微一變;李雲開卻反而露出了微笑。
「惡賊,你的死期也不遠了!」
忽地日光盡掩,四周一片昏暗,剎那間,大團大團的積雪有如大浪般瀰天捲來。
雪崩!
萬鈞傾洩的積雪往二人頭頂直覆而下,揚起漫天雪塵,直衝雲霄。片刻過後,隆聲漸息,塵雪漸落,大地重歸一片寧靜。冰山依舊屹立,卻不見二人與孤狼身影,彷彿此地從未留下他們的蹤跡。
寒風仍在怒吼,將地上積雪高高吹起,散入空中,緩緩落至另一片皚皚雪地。偶爾幾陣強風刮來,露出覆蓋在深雪下的斑斑血跡,似乎正等待路過之人的驚鴻一瞥,向他們訴說此地曾發生過的種種事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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