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風雲錄
第四章 生機乍現(二)
原來野狼性喜群居,獵食時亦多半結夥出狩,靠狼群集體合作來圍攻獵物,故眼前雖僅見孤狼出沒,想來周圍應尚有其餘狼隻在一旁虎視眈眈,伺機而動。況且此時天寒地凍,狼群必是飢餓已久,惡性更是較平常兇狠殘暴十倍,李雲開傷重乏力,如何能是狼群的對手?
雙方對峙半晌,只見那匹狼不住的低鳴咆哮,卻不敢前進半步,也不見他呼叫同伴前來。李雲開斜眼四下一掃,並未見到周圍有任何狼隻蹤影,不禁微覺奇怪,暗忖道:「莫不這匹狼竟是隻孤狼不成?」
須知野狼雖性喜群居,但一旦負傷或身帶殘疾,在狼群中地位低落而遭鄙視之時,往往會被狼群趕出團體,流浪在外,孤獨地在荒原中遊蕩,直到找到另一個伴侶共組狼群為止。野狼雖生性兇惡,但光憑孤狼之力,卻也無法捕獲大型野獸,只能對田鼠小蛇之輩伸出爪牙而已,遇到天寒鳥獸皆絕之際,更是難以溫飽,故孤狼往往捱不過多少日子,便即餓死在荒野之中,成為其它野獸的嘴上肉了。
李雲開細眼瞧去,見那匹狼後腿上猶有齧痕未癒,毛皮稀疏,身形枯瘦見骨,果然是隻才遭驅逐的孤狼,頓時心念一動:「我若將手上的松鼠丟給牠吃,也許牠填飽肚子,就不會來攻擊我了。」他此刻身遭重傷,雖只是一匹羸弱的孤狼,仍可立即要了他的命,故絲毫不敢小覷,將手上鼠屍輕輕一拋,啪的落在孤狼面前。
孤狼湊鼻過去,嗅了嗅鼠屍,立刻唏哩呼嚕的大吃起來,李雲開見牠這般狂咬猛嚼的模樣,果真印證了「狼吞虎嚥」這句話,不禁莞爾一笑。忽地眼角餘光一瞥,竟又見到了一隻松鼠正賊頭賊腦的從樹後探出頭來,當下大喜,雙手飛快伸出,瞬間已將松鼠抄在手上,抓著牠的脖子拿劍一割,又附嘴吸起血來。
才吸得幾口,忽又聽到幾聲狼吟傳來,抬眼一看,只見那匹孤狼早將松鼠吃得屍骨不剩,僅剩些許毛皮碎骨散落在地。牠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邊血漬,眼光仍往李雲開的手上獵物投來,露出飢渴的光芒。
李雲開見牠猶不滿足,苦嘆一聲,只得將鼠屍再度拋擲過去,自己仍然放眼逡巡,尋找獵物。此刻他已飲了不少鼠血下肚,體力雖未完全恢復,但氣力已較先前充足不少,因而見到松林間仍有不少松鼠出沒,便即手扣小石,發勁彈出,「啪啦」一聲,果然掉了一隻松鼠下來。只是掉落之地離李雲開尚有十來丈之遠,離那孤狼卻僅幾步之遙。
李雲開「嗄」了一聲,頓足嘆道:「倒便宜了那隻狼,又要讓牠給吃走了!」
「也罷,不如就多打些動物餵牠,待牠填飽了肚子,還怕不離開嗎?」伸手又拾起了幾枚小石,正打算多打些獵物時,忽見那匹狼竟叼起了那隻松鼠,緩步靠來。
李雲開一驚,食、中二指立即緊扣石緣,蓄勁待發,只待那狼一有動作,便要發勢攻擊。
孤狼似乎察覺了李雲開心意,走前幾步之後,便張口將鼠屍拋落在地,伸掌往前挪推數尺,低鳴一聲,又自緩步後退,四肢一曲,趴在地上凝目往李雲開看去。
李雲開疑雲頓起,不知孤狼此舉有何用意,見那鼠屍已在伸手可觸的範圍內,又見那孤狼俯首垂尾,神情和順,不似與敵相對時的兇惡模樣,不禁心下奇道:「難不成他竟要將鼠肉讓給我不成?」只覺此事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不敢妄下斷語,當下一面慢慢將手伸向鼠肉,一面暗自留心孤狼舉動,以免變故陡起,反遭突襲。
誰知孤狼卻似恍然不覺,全無反應,只是圓睜澈目,靜靜瞧著李雲開拿回鼠屍,吸吮鼠血,待他飲完鼠血,卻霍然站直身子,朝李雲開齜牙咧嘴,低吠不已。
李雲開不禁暗自稱奇:「難道這畜牲竟有如此靈性,牠是想讓我喝完血後,再將肉給牠吃?」將手中鼠肉向孤狼拋去,果然見牠立刻張口大嚼起來。
李雲開只道是巧合罷了,存心想再試他一試,故再度鎖定獵物,彈石激射而出,又打了一隻松鼠下來。
沒想到孤狼果真頗通人性,一聽見落地聲響,便即拔腿往獵物衝去,叼到李雲開面前,一旁靜待,直到李雲開飲畢拋出鼠屍,再囫圇的將鼠肉吃得一乾二淨。李雲開連連試了幾次,竟然屢試不爽,片刻之後,已然喝得面色紅潤,神完氣足,體力早已恢復大半,而孤狼也吃到連打了幾個飽嗝,肚子高高鼓起之後,才停了下來。只見牠神情滿足,慢步踱到李雲開身旁,來回流連,嗚嗚低鳴,竟有繾綣難捨,不忍離去之狀。
李雲開見牠如此溫馴模樣,頓起愛憐之意,便欲伸手往牠背上撫摸一番,猛地心中一凜,暗暗戒道:「這些獵物原是靠我倆通力合作捕獵得來,既非牠求我,亦非我施捨於牠,我若是這樣摸他一摸,不就將牠當成了我飼養的寵物一般?這未免太褻瀆了牠了!」
微一沈吟,便向孤狼肅容說道:「狼兄,你我相遇於危難之際,尚能互助扶傾,患難與共,情義更屬難得。若狼兄你不嫌棄,能否與在下交個朋友?」
也不知那孤狼是否真懂人語,待李雲開一說完,竟然仰天高嗥起來,嘯聲直沖天際,悠悠迴盪在松林間,聲中不聞悲切淒涼之意,竟似充滿了愉悅之情。
李雲開心中大樂,難以自己,待要一躍而起,手足舞蹈以抒滿腔喜悅,驀地胸口一陣劇痛,如遭剜刺,躍至半空的身子登時禁受不住,仰天摔了下來。
李雲開坐臥在地,撫著胸口大咳不止,半晌,才終於抬起咳出淚來的雙眼,氣喘吁吁的向孤狼笑道:「我李雲開既有劍兄結為生死之交,又與狼兄互為患難朋友,常人欲求一生平至交尚不能得,今日我卻一舉得雙,死又何憾?呵呵,上天待我也不薄了!」只覺歡欣之情滿塞胸臆,難以抒發,信手將劍拔出,背倚松幹,竟坐在地上一招一招地劃開劍式,對空舞起劍來。
孤狼似被李雲開興奮之情所感染,嗚嗚長嘯幾聲,竟也隨著李雲開的劍舞跳躍起來。此時劍氣迴盪,激得林中松針不住飄落,陡然一陣朔風吹來,揚起地上積雪,和著松針枯葉在林中飛旋飄揚,繽紛落下,好似天地也為之慶賀狂歡一般。
才舞沒幾招,猛然又是一陣暈眩襲來,胸口煩惡難抑,「哇」的一聲,吐出一灘墨濃般的鬱血,黑血與雪地白光相一照映,甚是觸目驚心。
李雲開抹抹嘴角,收劍回鞘,意興索然地道:「可惜此處無酒,否則以酒澆劍伴舞,再與狼兄對酌痛飲,方是人生至樂。狼兄,你說是嗎?」說著,又自一笑。
這一笑卻又牽動胸前傷口,笑顏未綻,立時又皺起眉頭,悶哼一聲,只覺胸前遭那怪人襲擊之處熱如火炙,灼燙欲焚,傷口周圍卻似有幾縷陰氣虯結,冷意鑽透胸骨,比起傷口熱痛之處更覺難捱。李雲開掀衣查看,赫見一團紅印深烙胸前,周圍卻繞著一環青痕,紅青相映,豔色中隱隱透著幾絲詭譎。
李雲開一怔,喃喃道:「那怪人不僅樣貌奇特,竟連武功也是這般古怪?」當下盤腿危坐,攝斂心神,雙手端放膝前,凝氣聚於無名指尖,真氣沿著手少陽三焦經緩緩而動,經缺盆穴運往膻中,再往心包催去,欲以驅逐胸前陰氣。
豈料真氣幾番來回衝激,卻始終無法化盡脈中寒毒,猶有幾絲微若飄絮的餘勁殘留體內,在胸前四處竄流。而受擊之處卻火燙依然,只是傷口既未腫起,經脈中亦無遭受熱勁灌入,李雲開尋思良久,卻始終參詳不透其中原因。
正苦惱間,驀地一念閃過腦際,猛然驚覺道:「糟糕糟糕!我只顧著療傷,竟忘了身後還有惡人追殺,未免也太大意了!此處離雪松樓尚近,不知那怪人是否已離開樓中,身在何處?」回想起雪松樓中的慘烈情狀,不禁心中一凜,餘悸猶存,當下撕起衣袖,扯成布條,在布裡裹了幾把雪,縛在胸前,以解熱患之苦。包紮完畢,便即掙扎著拄劍起身,準備離去。
忽地腳下一滯,似有異物拖住,李雲開低頭看去,卻見孤狼咬住褲管,緊拉不放,竟不願放李雲開離去。
李雲開哂然一笑,道:「狼兄,你我既為知交,自當結伴同行,李某怎可能棄你於不顧呢?咱們這便啟程動身了吧!」腳步才動,孤狼卻又倏地擋住去路,昂頭吠叫,只不讓他再前進半步。李雲開不解其意,正待相詢,孤狼竟一溜煙的跑了開去,轉眼不見蹤影。
李雲開被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正進退無處,哭笑不得之時,忽見孤狼竟已飛奔跑回,嘴裡卻多啣著幾根枯枝。
李雲開忽然會意,一時心情激盪,五內沸然,吶吶說道:「狼兄,你……你這般待我,兄弟可不知應如何報答才是……」話未說完,孤狼卻早已拋下嘴上枯枝,奔往林中繼續撿拾去了。
原來孤狼此舉,正是顧念李雲開傷重乏力,故特地叼來材枝,好讓李雲開能造座雪車,坐臥其上,讓孤狼拉橇而行。李雲開心下感動,卻不推辭,當下挽起雙袖,動手做起了雪橇。他自幼在這荒原雪漠中打滾玩耍長大,造個雪橇自非難事,只見他撕衣成長繩,拔劍當柴刀,沒片刻功夫,一輛雪橇便已赫然在前,雖然簡陋了點,倒也尚可堪用。隨後李雲開又打了些野鼠雪兔等野味作為糧食,待一切準備就緒,便即出發。
只聽孤狼昂頭縱聲一嘯,四腳大步邁開,撬車登時飛奔而出,瞬息間馳出里許,回頭望去,雪松樓早已淹沒在層層松海之中,再望不見其巍峨樓影了。
冷風撲面,寒氣襲來,眼前所見盡是無邊的蒼鬱松林,無盡的皚皚冰雪,天地間除了這一人一狼不住狂奔之外,似已全都靜止了一般。
李雲開迎風而立,耳畔風嘯呼呼,刮頰生疼,四周景物不斷自眼前疾掠飛退,不覺快意陡生,若非顧慮樓中怪人會尋聲追來,當下便想痛快高歌一番。低頭望去,只見孤狼雖已跑得氣喘吁吁,舌頭伸得老長,兩眼卻是炯炯發亮,似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李雲開見牠跑得興起,亦不願掃其興致,任由牠恣意飛奔,漫無目的的馳騁於深林之中。
就這樣駛了兩天兩夜,也不敢多加休息,累了就停下車來,喘息片刻,渴了就塞把雪來亂嚼幾口,餓了便將預先貯存的獵肉拿來止飢,雖是茹毛飲血度日,但倉皇中無暇生火烤食,也只得忍耐將就了。
這一日終於駛出了那片松海,來到了荒原之上,眼前陡然闊朗了起來,一人一狼頓時精神一振,忙又加緊腳步。
豈知這一路走來,景物卻是愈見荒涼,別說松柏樹木未曾得見,就連從雪堆中冒出頭來的枯草也幾乎絕跡。到得後來,只見四周盡是廣衾無垠的浩瀚雪漠,直向天際綿延而去,積雪甚至堆成了小山陵狀,一丘一丘地橫亙在前,放眼望去,竟有如大海浪濤一般,前浪接著後浪,向著自己怒湧而來。冬陽煦照下,大片刺目的銀光直射眼底,逼得李雲開和孤狼不禁瞇起了眼睛。
「這…這是什麼地方?天地的盡頭嗎?」李雲開被眼前景象震懾而住,不由自主的停下車來,喃喃自問。
他回想起這幾日來的路程,似乎是不斷地朝著北方前進,驀地想起一事,低頭忖道:「曾聽獵戶們談論過,極北之地有一片廣大雪原,北域人管它叫『大雪獄』。據說綿延百里,幾達天邊,裡頭不僅氣候惡劣,地形險峻,兼之冰隙暗溝潛藏四周,稍不留神便即送了性命,連鳥獸動物也不敢輕易進入,直是兇險無比。這片見不著邊的大雪原,想來應該就是他們口中的『大雪獄』了。」
扭頭往身後一望,轉念又想:「不知那怪人現下已追到何處?我若此刻回頭,說不定立時便被他給擒住了,豈不白跑了這一趟路?若是冒險進入這大雪獄中,我久住北地,對風雪是早已習慣了,比之面對怪人,反倒猶存一線生機。況且,那怪人見到這片大漠,只怕立刻嚇得打退堂鼓也說不定……」
「前頭雖然雪丘羅布,浩瀚無邊,卻也不見其地形有何險峻之處。嘿!看來什麼兇險云云,不過是鄉野愚人穿鑿附會的誇大之詞罷了。我雖身上帶傷,畢竟已練武二十餘年,豈能與那些村夫一般膽小,怕了這些風雪?」
正思量間,陡地一聲狼嗥破空響起,驚得李雲開驀然回神。
原來孤狼停步已久,早已暗自不耐,正不停地來回跺腳,似恨不得立刻飛奔而起。
李雲開笑道:「狼兄,你也想進這大雪獄中闖它一闖嗎?」
孤狼高聲一嘯,雙眼登時精光迸射,昂頭豎尾,瞪視著眼前那片無際天地,彷彿在說:「憑這塊小小的地方也奈何得了我?」
李雲開縱聲大笑,劍眉一揚:「好!既然如此,咱們哥兒倆就進去開開眼界吧!」
話聲才落,孤狼早已按耐不住,四足齊飛,疾如流星地望大雪獄直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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