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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小金門當兵。小金門,又叫烈嶼,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前線島嶼。據不

可靠的軍事消息指出,全島官、士、兵大約是五千七百三十三員。

當兵的苦事、樂事不勝枚舉,不過不是在這裡說。這裡要說的,是一件苦

樂參半的情事。

小金門上有條東林街,東林街位置適中,就像廁所是家中最重要的所在、

台北是台灣的政經樞紐一樣,東林街也可稱得上全島的商業中心。不管是

買貢糖、買高粱酒、買金門鋼刀、買大陸走私貨,或者訂機票、租錄影帶

、吃飯、唱歌、打保齡球,這裡都一應俱全;品質雖然有待商榷,不過價

位倒是與台灣的大都市並駕齊驅。

由於顧客多半是阿兵哥,所以也產生了一個很「人性」的現象:東林街商

店裡的店員,幾乎全都是妙齡少女,而哪家店的小姐漂亮,生意也自然不

在話下。每逢假日,便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阿兵哥在東林街上流連,買東

西其次,重要的是瞧瞧店裡的小姐,搭訕個幾句,稍稍撫慰在前線戰地苦

寂心靈。

對於在外島的阿兵哥來說,一位美麗溫婉的女子,就如同荒漠中的一方綠

洲;這種行為雖然不上台面,但絕對是值得同情的。

我做的是政戰,在業務以及「人性」的驅使下,三不五時必須上街採購、

洽公,而這個篇章的女主角,便是東林街上一家商店的漂亮女店員 -

萍。沒錯,才認識沒多久,我便喜歡上她了。 但是自己也知道,這種感

情虛幻的可以,不僅僅是因為它的成因可能只是寂寞,而是因為身為堂堂

正正的中華民國軍人必須嚴守和「民女」的分際,而是因為在小金門這種

男女比例懸殊的地方,我根本沒有機會「出線」和她談一場像樣的戀愛。

但是心裡的確有了一些波動,也不能全不理會。怎麼辦呢?幾經思量,我

開始以筆名在金門的地方報投稿,也算對自己的交代。

在第一封情書見報之後沒兩天,便在小吃店裡聽說﹕有人在報紙上寫情書

給小萍。那就是我啊!我在一旁低頭側耳偷聽,心中又驚又喜,小鹿亂撞

。她會不會知道?別人會不會知道?該不該告訴她?這有沒有違反軍紀?

懷抱著這份複雜的心情,我總算也熬到了退伍的那一天。

從小金門退伍那天,我換上久違的便服,趁著臨行前的空檔,將蒐集的剪

報以及原稿給她,當作退伍禮物…………

第一封情書

之所以選擇這樣的方式,首先,因為我是一個口拙的人,尤其面對妳,說

起話來不但詞不達意、手足無措,甚至還會頭冒冷汗微微顫抖。每次想到

要見妳,還沒出門,我就開始心馳神搖。脈搏的頻率不準,步伐的幅度不

穩,路上見到人、遇到事,應對進退總難以專心。越接近妳的店面,越是

侷促不安,常常要在對街徘徊個兩三趟,才能勉強鼓起勇氣,裝作一付若

無其事的模樣。自己也很納悶,二十幾歲的人了,怎麼竟然像個初初愛戀

的國中生?

再者,妳每天面對來來去去懷著各種心思的客人,站著說了一整天的話,

肯定很疲倦。我當過老師,知道講話是頂傷元氣的。所以這樣的一封信,

希望是在妳一整天的忙碌之後,閒適地坐下來,不經意地翻開報紙副刊,

不小心看到;篇幅不大,既不佔妳太多時間,也不需要妳費唇舌。看了,

如果喜歡,摺一摺收起來,看了不高興,拿去墊著切水果也行。

而為什麼要寫在報紙上,不直接寫信給妳?因為膽小吧,但又有點野心﹕

佔領了報紙的一角,就好似在歷史洪流茫茫人海中,有了一個位置、烙下

一枚印記。就算難有結果,來日回首,也總算對自己今天的癡迷有個交代

羅蘭巴特說﹕要想寫愛情,那就意味著和言語的混沌發生衝突,在愛情這

個癡迷的國度裡,言語是既過多又過少,既豐富又貧乏的。妳,和我,近

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對我來說,這是很恰當的。我在這篇匿名情書中

所指望的,或許就是這種恍恍惚惚的的戀愛感覺,藉由文字的魔力迷惑自

己,讓自己處在妳會 / 不會發現我,妳會 / 不會愛上我的遊戲中,目的

在自我陶醉,希望不會對你造成嚴重的騷擾。

總之,心中有了旋律,一定要有個方法唱出來。我不敢赤裸裸地說喜歡妳

,但也不能老悶在心裡,爰用了這麼一個曖昧的方式。若能得到合鳴,那

感謝老天的庇佑; 不然,就算我獨個兒 SOLO,勞君聆聽。

今天我真的想妳想得口乾舌燥手酸腿麻頭暈目眩失魂落魄。

晚安。

歌者于烈嶼 1994/1020

第二封情書

這次放假回來,心境出乎意料的平和,在小金門待了一年有餘,竟已經有

了他鄉是故鄉的錯置。亂中有序的天氣,熟悉的部隊運作,草綠色與深藍

色的層層圍繞,合流成一道柔韌的禁錮。無法掙脫的人們駐留在這風波險

惡的海角一隅,倒是另一種莫可奈何的安然自若。

有人將金庸小說奉為當代經典,雅俗共賞、老少咸宜;或者比喻成毒品,

一沾手便茶飯不思、無法釋卷,一旦找不到下一集時,簡直坐立難安。曾

有一個夏天,我從舊書攤搬回整套金庸,站著坐著躺著趴著,夜以繼日廢

寢忘食地啃,耽溺徜徉於奇幻的武功和扣人心弦的劇情,為了那些長袖寬

袍的古典人物神迷。這幾天將《天龍八部》又重看了一遍,仍有當初的悸

動。「人無不冤、情無不孽」,書中人物個個為了國族之情、男女之愛而

奔波落魄,動輒便是流血流淚的痴怨,一回眸一然諾便是一生一世的誓言

。慨然之餘,相形之下,我對你的愛戀,真是如同山野裡的一株幼芽般寒

酸, 如同陵水湖 ( 註:小金門的湖 ) 畔一圈飄緲的漣漪般微不足道。

但是,誰又敢說,誰又知道,這小小的楔子,會牽引出怎般奇豔的綻裂,

怎般波濤洶湧的浩浩無涯?

很久沒去店裡探望妳了,不過你的影子,仍時時刻刻縈繞腦海,日日夜夜

點滴心頭;溜溜的眼,輕移的蓮步,纖細而靈巧的手指,以及妳偏著頸子

低首寫字時,直髮和臉頰形成的優雅角度,在在令我無法釋懷。時序入冬

,烈嶼的天氣一如其名,乍暖驟寒不假辭色。這冷風呼嘯的夜裡,我又寫

了這封信,希望這份思念,妳能收到。順便一提,王靖雯的歌聲輕俏如精

靈,值得一聽。

歌者 1994/1215

第三封情書

過完年了,情人節了,第三封信了,我還在原地踏步。雖然也沒什麼好著

急的,兵當到這麼老,尤其在林木蒼鬱海闊天空的烈嶼,更應開有著從容

不迫的大將之風,才不辜負這荒謬的時代加諸於我們的扭曲與磨難。只是

難免有點悲傷,既是花好月圓的提燈元宵節,又是濃情蜜意的巧克力情人

節,在這樣新曆舊曆古典現代中西合璧的巧合,台灣的情侶們肯定當機立

斷地充斥每一寸可以溫存的角落,顧不得戍衛前線的我們既羨且妒的渴望

西洋情人節不知道有沒有類似咱們中國牛郎織女的神話背景,難不成只吃

吃巧克力了事?不過無論有無典故,情人和商人對於這種節日總是來者不

拒,管它有沒有一齣悲壯淒美的傳統。自己瞎掰一個好了﹕從前從前在一

座風光明媚的小島上,住著一對真心相愛的情侶。他們常常在黃昏時分攜

手漫步在沙灘,輪流唱著情歌,分食著甜甜膩膩的巧克力。那年二月十四

日的傍晚,它兩照例在海邊唱著情歌,突然海浪澎湃,夕陽照耀下殷紅的

海水分向兩旁,中間冒出一頭張牙舞爪專吃巧克力的怪獸。怪獸不但搶了

他們的巧克力,還一把擄去男孩,要求女孩在明年的此時此地帶來足夠的

巧克力交換人質。一年之後,女孩帶來一整台悍馬車的巧克力,怪獸依約

釋放了男孩,小倆口破鏡重圓,人獸皆歡喜,男孩女孩還有巧克力怪獸,

從此都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真是胡鬧。

情人節我是不是該送妳什麼聊表心意?三百六十五顆紙摺的星星?一千隻

紙鶴?一百朵玫瑰?金沙巧克力?這些恐怕都已經有人送妳了。要送妳一

個可以隱藏身份,又要讓妳有所感動的禮物,真不容易。

寫一首情詩送妳吧!

浪高天遠 夜涼似水

你的笑語猶在耳邊

暗香浮動 月明如晝

我倆同島共嬋娟

願化做滿山搖曳的木麻黃守護妳

灑落一地的枝枝節節是止不住的思念

願化做遍野熟透的高粱等待妳

等待妳與我共飲一盅初釀的濃烈的愛情的酒

雖然有點噁心,也勉強笑納罷。情人節快樂。

歌者 1995/0210

第四封情書

我走在街的這邊,看到妳忽然推開對街的一扇門,像一蕊嬌豔的花朵綻放

在悠閒的午后。我驚喜莫名,倉皇間只記得向妳輕輕揮手,妳回報我一抹

浮雲般的微笑。

剎那間我們錯身而過,忍不住回頭望妳,想像妳也正巧回眸,我們的目光

在街心纏綿。即使無法準確解讀妳的表情,我也已經像是被春天帶著青草

香的和風拂過。

小金門陷入霧季,難得見到灑脫的陽光。重重迷霧的封鎖,造成遺世獨立

的錯覺,彷彿一旦濃霧退盡,小島將漂流到海洋的另一端。在海洋的另一

端,我可以毫無顧忌沒有負擔地喜歡妳。久久不曾提筆,懶懶的沒勁兒。

老實說,對妳的愛戀與日俱減,可能是習慣了寂寞罷。日子在無聲無息的

狀態下漂流,也不在乎朝哪個方向、有沒有終點。在小金門禁錮久了,壓

抑久了,逐漸將這種人為的沈默內化,以為自己原本就是山坳裡的一座廢

棄碉堡,任憑風吹雨淋藤蔓攀爬,不再期待誰會進駐,忘記了當年的意興

風發戰志昂揚。也就是說,妳會不會進來,我能不能等到妳,隨便了。要

是老天有意,咱們此時此地就算不能相知相戀,他日他方也必會異地重逢

墜入情網;如果這只不過是一季純情的玩笑,我就抿嘴一笑把妳永遠蒙在

鼓裡罷。妳永遠不會知道我是誰,猜不哪個笨蛋在副刊上寫了四封情書給

妳。不過妳可以記得,也要相信,我是真的曾經偷偷地很喜歡妳喔!我真

的一想到妳就心猿意馬、心慌意亂、心盪神馳、心跳加速。

夏天的腳步一株草一蕊花地靠近,我也快要離開這座小島,重新回到複雜

紛擾的世界了。曾經很想邀妳同往,不過,妳應該天生就是屬於這裡的罷

!靜靜地在純樸的鄉野展露現代的風華,仁慈地在奢浮的時代留給我真善

美的想望。

歌者 1995/0426

☉文章來源:【藍色保險套】,「大芃」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