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一九五七年--一九六五年 31 毛的攻勢仍未結束。一九五八年秋天,毛坐飛機、專列、游艇等來回巡查 各地農村的大變革。每到一處,群眾的歡迎程度就更加熱烈。 一九五八年九月十日上午,毛乘飛機去武漢。前國民黨將軍、高級民主人 士張治中和安徽省第一書記曾希聖在武漢和毛會合。毛邀張治中一同巡查,張 極其高興。張治中很會說話,談到當時的“大好”形勢,張捧毛說︰“這可真 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哪。” 曾希聖也善于投毛所好。原籍安徽的張治中,便和曾一起鼓動毛到安徽去 看看。于是由武漢乘船至合肥。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往後轟動一時的“後院煉剛”——原來是在省委機關 院子里,搭起磚頭和泥疊起四五米高的“土高爐”“土法煉鋼”。土高爐里的 爐火通紅。煉鋼的原料是些鐵鍋、鐵鏟之類的家庭用的鐵器,甚至還有門上的 鐵荷葉、鐵門把。 毛問煉出鋼沒有。曾希聖拿了一塊鋼錠給毛看,說這不是煉鋼來了。這簡 直是使人不容懷疑的了。 毛號召全國用多快好省的煉鋼方法在十五年後超過英國的鋼年產量。何必 化費巨資興建鋼鐵廠呢?于是“土法煉鋼”的空想誕生了。 這個景象很使我迷惘。煉鋼的原料原本就是家用品,煉出鋼錠後,再做成 家用品。煉鋼做鋼,煉刀做刀,豈不荒謬?全安徽省的土高爐里所看到的,都 是一壞壞粗糙不堪的鋼錠。 在離開前,曾希聖向毛提出請毛乘坐敞篷車,讓群眾夾道歡送。理由是可 以讓更多的安徽人親眼見到毛。一九四九年夏天,北京市民夾道歡迎毛進城解 放後,毛乘過敞篷車。一九五六年九月印尼總統蘇卡諾來訪時,毛又乘過敞篷 車一次。但往後就少再公開露面。毛每次至各省出巡視工時,工人都經過政治 過濾和控制。毛一向只接見黨高級領導人及“民主人士”。就連他每年兩次在 天安門上露臉,廣場上的群眾也經過挑選。毛不原在群眾前公開露面,不只是 為了安全上的顧慮,也怕被別人說在搞個人崇拜。 毛相信領導本身的形象,就是鼓舞廣大群眾的革命意志的無限力量。而毛 也需要一種“群眾自覺”的行動方式,公開為他歌功頌德。極會察言觀色的張 治中替毛解決了這道難題。張說︰“我這次有幸跟隨您出來,一路上覺得您有 著一種戒心。”毛問張什麼戒心。 張說︰“您好像隨時隨地怕造成個人崇拜,在這上面有戒心。”毛注意听 著。 張說︰“您是中國的列寧,不是中國的史達林。您和列寧一樣,領導共產 黨,領導人民革命,推翻反動統治,取得了建設社會主義國家的偉大勝利。可 是列寧在革命勝利後八年就去世了。您身體這麼健康,全國人民都認為您可以 繼續領導三、四十年,直到進入共產主義大道。這是中國人民最大的幸運,這 又和列寧不同。” “您不是中國的史達林,史達林繼列寧之後,開始個人專斷、個人崇拜到 極點,越到晚年越厲害,以致犯了嚴重錯誤。而您一直堅持民主領導的作風, 強調‘群眾路線’,沒有絲毫獨斷專行,怎麼會有個人崇拜呢?” “今天中國建設成就這麼偉大,人民生活改善這麼快,人民自然流露真城 熱烈的愛心情,這是人民熱愛自已的偉大領袖,快不是個人崇拜。” 張這番說詞大獲毛心,毛同意公開讓合肥市民夾道歡迎。 一九五八年九月十九日,合肥總共有三十幾萬市民夾道歡送毛主席,個個 競相親眼爭睹這位偉大人物。毛由招待所到火車站乘敞篷車所到之處。我懷疑 這些“自覺”的群眾也是經過篩選的。他們穿著彩衣,頸上掛著花圈。敞篷車 所到之處,一片花海,載歌載舞,群眾歡叫著“毛主席萬歲”、“人民公社萬 歲”、“大躍進萬歲”的口號。曾希聖事前做了萬全的準備,安徽省公安廳負 責挑選群眾。這些群眾是真心愛戴毛主席,一見到毛,欣喜若狂。 毛開始思考供給制的可行性。毛說︰“糧食太多了,吃不完怎麼辦?實行人民 公社吃飯不要錢的供給制。” 從紅軍時代到一九五四年,中共內部實行供給制。一九五四年以後,改成干部 資金制。毛決定重新實施干部供給制,叫中央辦公廳先實行,而由一組的工作 人員開始。 這時上海市市委的《理論月刊》發表了上海市委宣傳部長張春橋一篇歌頌供給 制的文章。毛對這篇投合心意的文章,大加贊賞。要張春橋立即趕來,與我們 同車去北京。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張春橋,後來他的權勢在文革時迅速提升,文革後被打成“ 四人幫”。張這人對人冷漠,不易接近。我從第一次見張就不喜歡他。他大力 提倡重新實施干部供給制會使我的生計陷入窘境。我有很大的疑慮。我與嫻從 澳大利亞轉香港到北京後,在兩年的供給制中,早將從國外帶回來的儲蓄用光 了。這時再改回供給制,我們便沒有錢可以墊成家用。 我們必須贍養我的母親、嬸母、舅母、表妹、我們的兩個孩子和嫻的父母。我 改成供給制後,只靠嫻一個人的薪金,怎麼養得活她們呢?她們都是老的老了 ,小的還小,沒有自己謀生的能力,這怎麼辦呢? 一組里也沒有人願意實施供給制。同行的葉子龍忐忑不安,葉的薪金極高,自 然不願改制。葉子龍說︰“大夫,你有困難可以告訴毛主席。” 我想,葉的心里明明也不同意,他無非想讓我說出不同意的話。如果毛決定不 改了,他可以依然拿薪金。如果毛決定要改,我在眾人心目中自然就是落後分 子了。 我明白,毛意圖用供給制代替薪金制,是認真想這麼辦,並不是隨便說說就了 。毛之讓大家討論,是想先听听我們這些人的意見, 認為這些人會講真心話 ,這樣可以有助於他做出決定。 我走進毛的車廂內,毛正躺在床上看書。他看見我進來,說︰“大夫,有什麼 新聞?” 我說︰“我們討論了改供給制問題。” 毛說︰“怎麼樣,有什麼高見?” 我說︰“改成供給制,我有點困難不好辦。”我接著說明了我家里的情況,並 且說,如果改了的話,這些人不好辦。 毛說︰“如果城市里,按街道都成立了公社,大家在公社中參加一定的勞動, 不就解決了嗎?孩子放在托兒所,公家給錢。” 我說︰“還有難處。我舅母年紀輕一些,她可以這麼辦。可是我母親和嬸母年 紀都老了,有病,身體很不好,沒有勞動力,公社怎麼會讓她們白吃飯?孩子 都要國家養,公家出的錢,恐怕比發工資還要多。” 毛點頭道︰“這倒是要算一筆細帳。要算一算公社集體勞動,能掙多少錢,能 不能養活公社里的這麼多的人。老人和小孩太多,恐怕就困難了。我己經向中 央打了招呼。也讓一些秀才,就是胡喬木、陳伯達、田家英,討論這些問題。 如果目前實行不成,那麼等以後再說。” 我走出來,一名衛士正在門外听著。他看到我,伸出了右手大拇指,悄悄說︰ “大夫,還行啊,有希望不改了。” 這事顯示毛此時仍很理智,“大躍進”的歡騰景象使他振奮激動,但他對土高 爐煉鋼仍是有懷疑的。他曾一再估量,能不能在十五年以內,鋼產量超過英國 。他納悶說︰“如果小高爐可柬鋼的話,為什麼還要那麼大的高爐呢?難道外 國人都是笨蛋?” 田家英對這一點保有謹慎的理智。 田說︰“張春橋的這篇文章,造成的影響壞透了。這完全是一篇嘩眾取寵的文 章。當權的黨不能隨心所欲,亂提口號,不看我們國家生產落後,不看有幾億 人要吃飯要穿衣。好像餐風飲露,赤身裸體就能進入共產主義社會。真是信口 開河。我們黨一貫實事求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說假話,瞎吹牛,還不以為 恥的事。這完全違背了黨的好傳統。現在有的省己經吹到糧食畝產上萬斤,簡 真是沽名釣譽,無恥之尤。不過也難說,‘楚王好細腰,宮人皆餓恐。’上有 好焉者,下必甚焉。” 田家英這一席話,顯然指出毛的好大喜功,只能听阿諛奉承的話。在這種壓力 下,一級壓一級,不久又出了畝產兩萬、參萬斤的報告。 大眾心理行為學專家曾對中國一九五八年夏末的狂熱做出解釋。他們認為,中 國陷入一場由毛所領導的群眾歇斯底里熱潮,到最後毛也成了這神話的犧牲者 。到一九五八年八月中,毛自己也把那些口號當成真理,一心盲進。回到中南 海以後,機要室西樓的後面,警衛局在萬聖殿,都建起了小高爐。入夜後,片 片火光,照得中海紅光閃閃。 少數清醒的人只能悶聲不響。每個人都爭相跳上這班開往烏托邦的列車,全力 向黑暗疾駛而去。原本“反冒進”的人也跟著毛指揮棒起舞。沒有人知道他們 心里真正在想什麼。每個人都困在這場集體歇斯底里癥的烏托邦。 過了十月一日以後,又乘火車南下。沿鐵路兩旁的景象,與一個月以前又不相 同了。沿線兩邊的農田里,擠滿了忙著農活的男男女女。仔細看的時候,男女 都是十幾歲的青少年,或是須發斑白的老年人。女人則是穿戴得花花綠綠,像 是過節過年一樣。原來農村中壯年男子都派去煉鋼鐵,或上山搬運砂石,以堆 砌土高爐,或去興水壩、水庫去了。 田野的景觀也大變。過去毛睡眠時,停車的地方,都在飛機場,或叉路僻靜處 。現在不行了,這些地方,都有不少人,運料運炭,熙熙攘攘,在大煉鋼鐵。 入夜,處處小高爐燃起紅紅的火花,照亮了半邊天。 在沿途又看了不少人民公社,這時的糧食產量,據各公社負責人的匯報,已經 高得使人咋舌。到人民公社的食堂去看,都掛上彩旗,設立報喜台,公社內的 生產隊,生產小隊,有了新的更高的產量時,敲鑼打鼓來報喜。 此時毛原先的懷疑和理智已經全部消失無蹤。他歡欣鼓舞,真的相信那些不可 置信的高糧食產量。他的興奮也感染了我。我雖然很納悶中國的農村怎能在一 夕之間有這麼大的轉變?但事實擺在眼前,不由得我不信。只有在某些時刻, 我腦海中會閃過一絲理性的懷疑。 晚間我同王敬先及林克坐在餐車上,一面看著遠遠近近燃至天際的熊熊火光, 一面在閑聊。我說,我很奇怪,為什麼會一下子有這麼多人,這麼多的土高爐 ,農田產量這麼高。 林克說︰“我听田家英講在鐵路沿線這麼搞,是做給主席看的。省委讓鐵路沿 線各縣將周圍幾十里的人,聚在鐵路兩邊,連夜趕造土高爐。讓婦女穿紅著綠 下到田里。在湖北省王任重讓主席看的那畝稻田,是將別處十幾畝的稻子連根 擠插在這一畝里。所以王任重說,可以站上去幾個人,都倒不了。一根擠一根 ,擠得緊緊的怎麼倒得了。王還吹農民會想辦法,為了讓稻子通風,在田梗上 裝了電扇,吹風。整個中國成了一個大舞台,主席還真相信這一套。一畝水田 ,何能產出五萬甚至十萬、廿萬斤稻谷?土高爐無非將家家戶戶有用的鐵器, 煉成一堆堆廢鐵而已。曾希聖在安徽給我們看的那塊鐵錠是煉鐵廠里拿來的。” 我狐疑地說︰“報紙上可不是這麼說的。” 林說︰“自從反右運動,人民日報受了主席的批評,改組以後,他們哪里還敢 登真能反映情況的消息?上面怎麼講,他們怎麼登。”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名為黨中央報紙的人民日報,刊登的消息,並不是真實的 情況。 王敬先站起來說︰“不要聊了,快去睡覺去吧。”然後他悄悄對我說“說話留 神哪,讓人抓住辮子就不好了。” 我當時並不相信林克。我也被大躍進的美好幻象所迷惑。我仍然相信黨、毛主 席和人民日報。但這些談話令我很不平靜。如果林克說的是真話,為什麼沒有 人跟毛主席反映呢?田家英、胡喬木、陳伯達、于敬先、林克,甚至周恩來呢 ?如果大家心里都明白這些事實,為什麼沒有人敢於明言?難道毛心里就沒有 底嗎? 但我從和毛的話話中,我覺得,在一九五八年十月之際,毛澤東最擔心的並不 是農鋼產量的浮夸高指標問題,而是某些領導人想立即進入共產主義。人民公 社、公共食堂建立後,糧產量激增,有些人以為這下共產主義的理想社會指日 可待。毛對中國農民顯示的沖天干勁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他認為這現象是好 的,但不能急於進入共產主義。 毛對我說︰“人民群眾的沖天干勁是不能否定的。當然,現在的人民公社是新 產生出來的,需要充實和整頓,讓它健全起來。有的領導人心是好的,太急了 ,想立刻進入共產主義。這些問題應該解決。可是現在有人對總路線、大躍進 和人民公社,還抱著懷疑態度,甚至個別人還暗中反對,我看這些人真是‘帶 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了。” 十一月二日至十日,毛在南鄭州召開中央擴大會議,也就是所謂第一次鄭州會 議。鄭州會議期間,仍然充滿了樂觀歡樂的情緒。會上毛強調,充分肯定總路 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的前提下,不能急於過渡到共產主義。他並指出, 農民太辛苦了,各級干部要注意群眾的生活。 幾個月前,毛才大力鞭策各級干部起來行動,現在他又指示他們放慢腳步。此 時毛雖然不承認自己的錯誤,但是想暗暗改正錯誤,他對糧產量的浮夸高指標 和後院煉鋼未置一詞。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於鄭州期間,毛私生活周圍的簾幕慢慢在我眼前卷起。大躍 進時期,毛的私生活變得肆無忌憚。我在旁逐漸看得明白。毛一向住在火車上 ,開會時下車去,會後在賓館吃飯,休息一下,參加舞會。專列上有個年輕護 士成了毛的女朋友,公然和毛在舞會中出雙入對,晚上也在毛的車廂內。 這時在朝鮮的最後一批志願軍回國。二十軍的文工團來到鄭州。她們每晚參加 舞會伴舞。這些姑娘來自朝鮮前線,一旦見到毛,真是如醉如痴,將毛圍在中 間,都爭著要毛同她們跳舞。文工團員中,有一位與毛跳得非常合拍。毛同她 跳時,步步前進後退、前傾後仰、左旋右轉,跳得大家目瞪口呆。毛是笑逐顏 開,越跳越帶勁,常常從晚上九點鐘,跳到凌晨二時。 鄭州會議後,乘專列到武漢,二十軍文工團和那位護士也都去了。毛情緒高昂 。王任重仍在火車沿途布置了擠插的稻米、熊熊的土高爐和戴綠的婦女。每個 人都像快樂地唱著歌似的。 江南水田多。有些田內,水深及腰,婦女們都在田內屈身勞動。水稻深耕也是 大躍進的新生事物之一。自大躍進後,因長期浸泡在深水田中,婦女普遍患了 婦科感染病。 毛接著在武漢召開中共八屆六中全會。毛仍住東湖客舍的甲所。湖北首屈一指 的楊廚師每頓飯都表演一道名菜。我們的房間內都擺上水果、煙和茶葉。每夜 必備豐盛消夜。並且擺上茅台酒,盡醉方休。大家都開玩笑說,共產主義也不 過如此吧。 在武滿期間,毛說大家離家時日不少了,每人放假一星期回北京城去看看家里 。那是前後服侍毛廿二年間,我唯一的假期。因此有段會議期間我不在武漢。 武漢會議會期為十一月廿八日到十二月十日,這時大躍進引起的混亂後果已逐 漸明顯。毛因而在會中批評各級干部的急於進入共產主義的錯誤。中國仍未準 備好過度到共產主義,資金制維持不變。人民的沖天干勁是好事,但該實事求 是。毛明確指出,經濟指標過高,並壓低來年指標。毛正式辭退國家主席,退 居二線。六中全會決議同意毛提出的關於他不做下屆國家主席的建議。 但毛辭去國家主席後仍是最高領袖。武漢會中的批評使毛成為及時制止錯誤的 先知先覺者。雖然如此,武漢仍洋溢著一片過於樂觀、干勁十足的氣氛。毛對 人民公社的熱忱仍然未有稍減。 毛批評蘇聯說︰“蘇聯搞社會主義的經驗是︰農業機械化以後,再搞集體化, 成立集體農莊,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先公社化以後,再機械化呢?人民公社這種 組織好,一大二公,一大是不搞小田塊,打破埂壟,連成大片農田。二公是農 田是公社大家的,產出的糧食,給公家納公糧以外,其余可以由公社留下公積 部分,然後公平分配。這不是非常好的事嗎?這就解決了有的富起來,有的窮 下去的問題。共同富裕的道路是最好的道路。要承認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 。” 當時在干部中議論最多的,是左好哪,還是右好?大家得出的結論是,還是左 一點的好。因為左的好處在於可以不斷受到毛的表揚。如果因為左而把事辦壞 ,也不過是好心辦了壞事,不會丟官,受處分。右的結果可就大不相同了,一 落到右字上,輕的罷官,重的家破人亡。 我在武漢會議結束前由北京趕回武漢。武漢會議結束的那一天,湖北省省委 為了表示慶賀,在東湖客舍宴請毛、政治局委員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人 ,以及各中共中央局的書記。大家興致極高,真是高談闊論,議古說今。 王任重第一個拍馬屁。王任重說︰“這份《關於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的決議》 可以說是當今的共產宣言。只有在主席的英明領導下,才能在東方出現這一輪 紅日。” 周恩來接著說︰“伯達同志講,馬克思說,人類社會的發展,到共產主義社會 ,生產力可以提高到‘一天等於廿年’的速度。我們今天不是已經達到了嗎? ” 柯慶施說︰“所以不能夠這樣說,超不過馬克思。我們現在無論是理論上,或 是實踐上,不是早已超過了馬克思?” 大家哄然說︰“蘇聯搞了這麼幾十年,還沒有找到向更高層社會發展的門徑, 我們短短十年不到,就由主席指明前進的道路。”劉少奇和鄧小平也在席間, 但他們在批評蘇聯一事中,未發表意見。, 毛平時不喝酒,有客人時,也只是稍喝一點。這天他的興致高,喝了兩杯,滿 臉通紅,然後說;“總理的酒量好,請總理喝。” 我第一個走到周恩來面前說︰“乾杯。”周大聲說︰“是應該慶祝一下。”大 家依序到他面前敬酒。周的酒量極大,臉也從不發紅。當天晚上,周喝得大醉 ,半夜鼻子出血。 第二天清早,羅瑞卿將我叫去。他一見到我,就說︰“你們這是怎麼搞的,怎 麼能向總理這樣子敬酒。就是大家高興,也應該有節制。你是醫生,也不注意 。以後不許這麼干。”我心里暗自嘀咕我沒有做錯,我只是听從毛的指揮。 一九五八年的秋收,創下中國史上最高紀錄。隨即在十二月中全國嚴重缺糧。 就在中國領導們紛紛向毛主席的偉大領導致敬這當口,醞釀了數月之久的災難 終於露出猙獰的面孔。 在王任重的隆重款待下,身在武漢的我們對糧食吃緊程度毫無所覺。在武漢會 議當中放假的那幾天里,我詫異地發現中南海里沒有肉和油,米和蔬菜也很少 見,情況很不對勁。 災難正在蔓延。大部分的稻谷擱置田間無人收割。農村中年輕力壯的男人被調 去土法煉鋼及興修水力。老人、女人和小孩無法負擔收割這項體力繁重的工作 。這年確是大豐收,可是未收割的谷子慢慢在田里腐爛。 我那時不知道,中國正蹣跚行在崩潰邊緣。黨領導和各省第一書記只想得到毛 的表揚,億萬農民的福祉被置之腦後。上級領導相信了各省所報的浮夸生產指 標。但一畝地怎麼可能生產一、兩萬噸的稻米呢?等到納稅交糧的時候,按上 報的產量交糧,產量本來沒有這麼多,為了上交糧湊足上報數,只好減少農民 自留口糧,甚至顆粒不留,農民大量餓死。吹得越高的省,死人越多。 更諷刺的是,上交糧里有許多是進口米。當時中國對蘇聯外債高築,許多米都 運去蘇聯還債了。 人民公社為了減少損失和保留口糧,編出天災連連做藉口,原本的高糧產數被 壓低。這些人民公社得以按下了一些上交糧,否則國家也會發給它們一些賑濟 糧。 後煉鋼也吹得越來越神。農民的做鈑鍋、農具都交出去煉鋼了。到後來,真是 夜不閉戶,因為門上的鐵鎖、鐵荷葉全都拆走。沒有了鍋,鏟,飯也無法煮。 煉鋼的煤不夠,農民的木桌、木椅、木床都交出來。煉出來的鋼全都是一些沒 有用的鐵錠。毛說中國還未準備好進入共產主義。但一些荒謬的共產天堂已經 實現了。私有制完全廢除,農民所有的財產完全喂進了土高爐饑餓的火口中。 毛仍處於興奮狀態中。我想,即使到此時,他仍對即將來臨的大災難一無所知 。我有不詳的預感。但我不敢直言。毛听進那些漫天大謊使我憂心忡忡。沒有 人告訴真話。田家英是毛的內宮中對大躍進的內幕知道得最詳盡的秀才。我想 應該由他來向毛戳破這些假象。 但田家英此時在四川調查趼究。胡喬木在安徽,陳伯達在福建。毛信任他們。 他會相信他們回來時所做的真實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