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一九四九年--一九五七年 20 專列的駛停,仍以毛的作息時間為轉移。我在火車上發現,隨行的人大大減少。 我問王敬先為什麼只出來這麼幾個人。他說去年毛連續批評警衛工作神秘化,脫離 群眾,警衛調派方法改了,以後多依靠各省市的警衛力量。這次南行,一中隊只出 來十幾個人,警衛處只派了一個人,其余就是秘書、衛士和我了。 這時已經開始反右派運動。一路上談話,講的都是反右派問題,毛不像在北京時 的消沉,顯得精神高昂,語言有力。毛在那期間跟我談的許多話,直至今日,猶仍 在我耳邊回響。 毛說︰“我一向的辦法是後發制人。可以用三句話說明,一是老子不為天下先, 老子指的是李耳,他的辦法就是不首先發難。第二是退避三舍,這是晉文公重耳的 辦法,我們原來共事,對我有過幫助,現在打起來了,你打,我先不還手,不但不 還手,還要退兵三十里,讓你以為得計,讓你暴露一下,讓大家看清你的面貌。三 是來而不往非禮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是孔老夫子的話,既然你打來了 ,我讓了你,你還打,那麼我也就動手了,你怎麼打過來,我就如法炮制,照樣打 回去。 “原來大家還不知道什麼是右派,右派是什麼樣子,說不清楚。現在大家明白了 。什麼右派啊,就是反革命派。我說不要叫反革命,不好听,戴上反革命帽子也不 好看,就叫右派吧。 “這次一整,可能整出幾十萬個右派吧。我們還是老辦法,一個不殺,一開殺戒 ,類似的就都要殺掉,就沒有界限了,這一條還是延安整風時,定下來的。王實味 向黨進攻,寫一篇文章叫<野百合花>後來一查,他是托派分子特務,就是這樣,我 也說不要殺。胡宗南進攻延安,我們從延安撤退,是保安機關將王實味殺了,報告 我說,怕他跑,所以殺了。我還批評他們不對。 “第二條是大部分不捉,這也是延安時定下來的。除非不捉不足以平民憤,不能 捉起來。他們是勞動力,捉起來養著,浪費勞動力。他干不了領導,干不了這項工 作了有可以勞動,還有生產價值。這條辦法在中國歷史上一直是這樣辦的。所謂“ 沒官”就是給公家勞動。 “第三條是就地改造,這條在延安時沒有明確說明,可卻也這樣做的,現在明確 提出,這麼多右派怎麼集中得了,在你這單位出的右派,就在你這單位里改造。大 家都清楚他的言行,可以听其言,觀其行,在大家的監督下,把他改革好。而且他 還是一個很好的反面教員。他接受改造,很好。不接受改造,也只有帶著花崗岩腦 子到死,他不接受改造,有什麼辦法。我看這樣的是極少數。 “我常說,人是可以改造的。你看,牛並不是天生下來給人耕田用的和給人擠奶 用的,馬也不是天生下來給人騎的。還不是野牛野馬,經過人的一手改造,牛可以 耕田擠奶,馬可以騎了。人難道不能改造。我也常說,反革命也好,特務也好,總 有那麼一點特別本事,如果一點本事也沒有,他怎麼能當反革命、特務、右派?為什 麼不改革他一下,把他這點本事利用起來。” 王實味是抗日戰爭前,在上海的作家。抗日戰爭後去延安。他看到每個星期六晚 上有舞會,有時還給“首長”演京劇,很不滿意,特別是前方將士流血,後方歌舞 升平,于是寫了<野百合花>加以評論。其中有“舞回金蓮步,歌囀玉堂春”譏諷這 種狀況,因此而被捕。王本身不是托派反革命特務,現在已經完全平反。 和毛談這席話許多年後,我讀了<野百合花>,我這才知道王的批評全是事實。王 批評的也正是我棲身中南海內旁觀多年的腐敗現象。我恍然了悟黨早在延安時期開 始便步步走向墮落。 我們先去山東濟南,然後到上海。上海市長柯慶施負責接待我們。毛對我講︰“ 在中國共產黨內,親眼看見過列寧的就是柯老一個人,那時他在蘇聯東方大學讀書 。在一次群眾集會上,看見了列寧。柯老說,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當時激動人心的場 面。可見,領袖在人的心目中,所能喚起的力量。” 到上海後,住在滬西一座大理石樓,據說這原是一個叫哈同的猶太人的房子,一 般叫做大理石樓或銅頂樓。草地很大,有不少樹木,但毛不喜歡這里,想搬回專列 上住,由上海市長柯慶施一再挽留才住下。 毛此次的上海之行是公開的。他要全國人民知道他仍是最高領導,他策劃的反右 派運動 已正式展開。上海的反右派運動正在高潮。柯慶施安排毛看了工廠的大字報 ,會見了上海市的黨政軍干部,講了話。又在錦江飯店會見了一些文藝界的“左派 ”人士,包括小說家巴金、演員趙丹和他妻子黃宗英,還有女演員秦怡。 毛發動進攻時,迅如閃電,不及掩耳。我們旋即離開上海,到以西湖馳名的杭州 。我們住在劉莊。劉莊,原主人是安徽籍大茶商。一九六零年,浙江省為了使毛住 得更舒服,將原住廳堂拆掉,改建成豪華的現代住所,修好暖氣設備。真是金碧輝 煌,豪華壯麗。劉莊在西湖湖汊中,是典型的江南園林,既優美又安靜,比起北京 的頤和園,更勝一籌。莊中建築散落在池塘水流間,有典雅拱橋相連。每次陣雨過 後,小塘中可以捉到很多鰱魚,拿到廚房,廚師作成西湖醋魚,味道鮮美。 蘇聯共產黨內發生了馬林科夫、莫洛托夫反黨事件後,這時蘇共派米高揚秘密來 中國向中共通報情況。米高揚一行人到了杭州,想跟毛討論中國核武發展計劃。毛 要我去見見米高揚。 米高揚個子不高,體形適中,背微駝,看上去大約已經有六十歲左右了。他主要 的癥狀是大關節疼痛,主要在背、腰和大腿關節。在蘇聯治療很久,不見效。他听 說中國的針灸治療很有效,特意問我能不能給他施治。我說可以用針灸方法治療拭 拭看。因為他還要到北京,我給他介紹一位很好的針灸大夫孫振寰,可以用針灸同 時服用中藥治治看。 然後他請我喝伏特加,我推辭了,因為我不喝酒。我要了一杯茶。米高揚同我談 起原子彈的可怕。他說,在蘇聯進行了原子彈爆炸試驗多次,有一位負責這項工作 的部長,得了輻射病死亡。 我對米高揚說︰“我是醫生,對原子彈毫無研究。不過從醫生道德來說,原子彈 和任何其他殺人武器一樣,都應該加以反對。” 回到劉莊,我將米高揚的病和他的這段談話,告訴了毛。毛說︰“米高揚同我說 ,有他們的原子彈就夠了,他們的原子彈傘可以庇護我們。蘇聯其實是想控制我們 ,不要我們生產原子彈。蘇聯生怕我們不服他的控制,怕我們得罪美國。我們是從 來不受誰的控制,也不怕得罪哪個。我們是搞定原子彈了。我常說,和尚打傘,無 法無天。誰也不要想限制、控制、嚇唬我們,你控制,我就反控制。誰也不要想做 我們的太上皇。” 對毛來說,原子彈炸死一千萬、兩千萬人都算不得什麼。所以殺掉幾十萬個右派 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呢?毛也許未親自下令處死那些右派(就象王實味一樣),但他 也不曾出面制止這些暴行。 毛在杭州做了另一次的講話,幾天後,我們便由杭州乘專列到了南京。我們住在 中山陵附近,原屬于國民黨宋子文的一座別墅。這時已是六月,天氣很熱。室溫一 般在攝氏四十度。毛不怕熱,他的衛士每天在他臥室里放上大冰桶。毛又對反右派 運動說了不少意見,我總是邊听邊冒著大汗。 外面的政治風暴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參考資料”上滿是聲討、批判右派的報導 和評論,毛讀了很多。毛這陣子睡得更少,所以閑談的時間也多,但他精神益發振 奮。 我不在時,林克跟毛接觸最多。他跟我談起他對毛的政治評估。林的看法,在當 今這個局勢下,毛不得不在黨內求和解,以一致對付黨外人士。這次是由鄧小平負 責反右派運動。鄧曾在八大會議召開期間,叫毛休息,毛十分震怒。但毛所指斥的 “小腳女人”領導中,並不包括鄧。我許久之後才知道鄧在推行反右派運動時,風 聲鶴唳,人人膽顫心驚。 今日我的後見之明是,如果當時民主人士提的意見未涉及到毛,那麼“文化大革 命”一定會提早十年,在一九五七年,而不是一九六六年發生。我們今天只記得反 右派運動時對右派人士的恐怖行徑。其實毛開始時是想借用民主黨派人士來替共產 黨整風,目標是“反冒進”的那些領導。毛未料到民主黨派人士竟群起質疑“社會 主義路線”和“共產政權”的合法性。毛萬萬沒有想到,民主人士提的意見越來越 尖銳,攻擊的矛頭逐漸指向毛本人的統治。毛被迫暫時回頭和黨內反對他的同志聯 合起來。黨內領導人人自危,大家一致槍口向外,出現了大團結的局面。 毛對黨內高級干部有意見。一九五六年底開始的半年內,毛號召給黨提意見,到 一九五七年一、二月以後,毛又提出大鳴大放,也就是隨意給黨的各級領導提意見 。原來毛認為共產黨整風,自己整,整不好。各領導人在害怕毛的憤怒和右派人士 的批評之下,轉而支持後來的“大躍進”。毛仍在考驗這些黨領導。毛此時正設法 奪回政權,重整旗鼓,準備稍後再做出擊。 在這期間,毛想在南京召開全國各省市書記會議,但江蘇省委書記江渭清覺得南 京太熱,建議在青島召開。 毛本來想乘專列去青島,但是太熱了,大家都勸他乘飛機。毛同意了。空軍副參 謀長何廷一帶兩架伊爾十四來到南京。大家分乘這兩架飛機到濟南。第二天毛在省 委禮堂會見省委和濟南軍區的干部。毛講話內容仍是反擊右派,與一路所講的相同 。 青島的七月確是清爽宜人。從南京大火爐到了這里,真是別有洞天了。青島地處 嶗山余脈。全市街道,高高下下。市內整潔,房屋都是德國式的。郊外到海濱,錯 錯落落的一座座別墅,紅瓦紅磚牆,點綴在密密叢叢的綠色樹林中。毛住在原德國 總督府改建成的迎賓館。這是一座地堡樣的德國式建築,坐落在一個小山丘上,俯 瞰著青島市。 青島有一個很好的水族館,毛去參觀過。毛乘車到山東大學內轉了一趟。這個大 學就是江青吹噓她在三十年代時,旁听過梁實秋講課的所在。又參觀了青島四方火 車機車制造廠。這在當時是中國最大的制造火車頭的工廠。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大 工廠。毛在青島的警衛仍如往昔森嚴,每次秘密出外參觀,由于警衛眾多,往往引 起居民的好奇。青島的許多街道則禁行車輛和行人。 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七日于青島召開全國各省市書記會議,議程前後數日,會中的 討論集中在反擊右派和推行社會主義改革兩大方面。《人民日報》刊出毛的<一九五 七年夏季的情勢>一文--毛主張將中國建設為一個強大的社會主義工業化國家。毛的 理論其實矛盾百出--從領導一元化談到民主政治、教條主義到自由民主、意識形態 統一到個人意志。毛的理想是要從一九五三年開始,在四十到五十年內,超過英美 先進國家,從社會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理念正在毛心中滋長。 我在毛奢華的宮闈天地中,未曾感受到外面反右運動的風聲鶴唳。那些激烈的批 判、斗爭離我十分遙遠。我完全與世隔絕。毛的幾次閑談似乎也沒有帶給我任何真 實感。我只能模糊感受到毛話中的深意。 我在青島正為政治以外的事搞得焦頭爛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