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一九四九年--一九五七年 19 林克告訴我,我去進修期間所發生的事。 毛仍為“八大”所做成的各項決議--提倡集體領導、反對個人崇拜、“反冒進” 、毛思想不再是中國的指導綱領等--大為震怒。就在我開始去進修班進修,也就是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中旬,中共八屆二中全會在北京召開時,毛在會上宣布,一九五 七年開展整風運動,一整主觀主義,二整宗派主義,三整官僚主義。 林克說,一九五六年冬天起,毛在家精神抑郁,整天躺在床上,除大小便外,不 起床,甚至吃飯都在床上。毛雖形體衰弱,精神憂抑,他也是在利用這個時機思考 下一步的政治行動。 毛在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七日發表的一篇演說便是他策略的一部分。毛以國家主 席的身分,召開了擴大的最高國務會議。政治局委員、軍事委員會高級干部、高級 政府官員,以及“民主黨派人士”的幾位領導都參加了。毛在此會上嚴厲批評了黨 官僚體系,又提出“大鳴大放”號召“民主黨派人士”隨意給共產黨提意見幫助共 產黨整風。毛認為社會主義改革已經成功。雖然還是有一小撮反革命分子,但數量 太少,構不成威脅。人民內部的矛盾已不再是尖銳敵對、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鑒 于“匈牙利事件”的大規模流血事件,內部矛盾問題要用整風的方法,而不是用武 力來解決。 共產黨曾有過內部整風運動。毛曾在一九四二年于延安展開整風運動(目的在審查 干部、清除王明勢力)。但這次的整風和延安整風不同之處在,這一次的整風運動不 再只是黨內部的事情。這時毛對黨內高級干部歧見已深,認為共產黨整風,自己整 ,整不好。因此號召民主黨派人士來批評共產黨。這是毛非常不尋常的一個策略。 中國共產黨向來是個體系嚴密,力量強大的排他性組織,非共產黨人士一向不允許 向其建言。敢這樣做的人都被打成“反革命”。全中國的善良百姓都深深明白這個 道理。 再來,身為知識分子的毛,對知識分子卻存有很大的疑慮。毛在公開言語上,雖 然提倡“聯合、利用”知識分子,骨子里實在並不信任他們。解放後,中共立即展 開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在文壇上舉行大規模的批判運動,指導他們與黨站在 同一線上。不願接受改造的知識分子便會遭到嚴厲的攻訐。 作家胡風在文藝界的整風中便成為被批斗的對象。胡風(一九三零年曾任中國左翼 作家聯盟宣傳部長,解放後,曾任全國政治協商會議常委)一向耿直敢言,曾公開批 評毛的獨裁,並對文化部提過不少建言。但他最大膽的言論是在與好友的談話和私 人通信中發言。胡的一些朋友將信交到了黨里。一九五五年,胡風因做為“胡風反 黨集團”的首領而鋃鐺入獄。自此後,知識分子記取胡風的教訓,連在好友間多不 說真心話。 因此毛這次鼓勵學術辯論,發動“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個賭博游戲。毛認為 真正的“反革命”分子數量稀少,而象胡風這樣的異議分子早就噤若寒蟬,其他的 知識分子無非是跟著毛的指揮棒,向毛自己認為最需要改造的黨內人士(包括劉少奇 和鄧小平)和政策進攻。毛自信在這場賭局中,他穩操勝券。 一九五七年二月,毛在擴大的最高國務院會議中說,國家建設中,出現了馬鞍形 下降,是共產黨領導的錯誤,也就是毛自己的錯誤。張治中在會中第一個為毛辯護 。張治中原是國民黨將領,一九四五年國共和談時的主要談判代表。一九四九年, 張在周恩來勸說下投向共產黨,成為共產黨的高級座上客。張說︰“我常將主席與 蔣介石比較,蔣介石是‘天下有罪,朕躬無罪’,毛主席是‘天下無罪,罪在朕躬 ’。這就是區別。共產黨有了錯,自己承認,毛主席又承擔了錯誤的責任,這最使 人佩服的了。” 雖然毛大力號召給黨提意見,知識分子仍一再沉默。 于是毛從床上爬起,又站到講台上。一九五七年三月六日到十三日,中共中央召 開了中國共產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仍是由高級共黨領導和民主黨派人士參加。毛 又重復了二月講話的重點,號召“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鼓勵民主黨派人士打破 沉默,直言敢諫。全國報紙轉載了毛的講話,地方工作單位的領導也大力響應毛主 席的號召。 剛開始的批評非常溫和而且微不足道。四月底,在一次天安門群眾運動中,第三 度號召群眾給黨提意見,幫助黨整風。 民主黨派人士終于展開了熱烈的鳴放運動。 也就是在此時,于五月上旬,我回到了毛的身側。 一天一天的過去,人們給黨提的意見越行尖銳,指出的“錯誤”越來越多。最後 甚至涉及到了國家該由什麼人領導的問題。毛沒有想到,民主人士提的意見越來越 敏感,攻擊的矛頭逐漸指向毛本人,例如︰“共產黨念的這本經,因為大和尚念, 小和尚才念”,“國家的領導要由各黨輪流擔任”,“民主黨派要有自己的軍隊” 等等,形成了一個時期毛所說的“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局勢。 林克的看法,毛這次是受到重大打擊。他萬萬沒有料到批評的箭頭會轉而指向他 本人。毛的本意不是要共產黨政權受到質疑。解放以來,毛對周圍的人的阿諛奉承 已習以為常,認為他真正的敵人早就被殲滅或囚禁起來,因此他從未察覺知識分子 的不滿竟如此之深。 到一九五七年五月中旬,大鳴大放達到高潮,這是國務院參事室(參事們都是高級 民主人士)的鳴放會上,一位姓盧的參事發言中反駁攻擊共產黨的言論。盧的發言沒 有在《人民日報》上刊出。當時《人民日報》的總編輯是鄧拓,中共中央宣傳部秘 書長胡喬木(我的朋友之一)主管《人民日報》。 毛這步棋估計錯了。最後毛幾乎一天到晚睡在床上,精神憂郁,患了感冒,把我 叫回來。睡眠更加不規律。毛感覺上了民主黨派的“當”,自信心受到極大挫折, 因此毛準備狠狠“整”民主人士。 五月十五日,我回一組後沒幾天,毛寫了<事情正在起變化>一信,並在黨內高級 干部間秘密傳閱。整風運動的本質必須立刻改變。毛準備給那些發表猖狂言論的右 派分子大大反擊。數天後,地方領導和各級編輯都知悉了毛的反擊計劃,各報繼續 刊登了批評黨的“反動言論”和攻擊“右派”的支持共產黨文章。 毛這陣子告訴我,他的意思是要“引蛇出洞”,也就是“讓毒草滋長出來,然後 一一鋤之,做為肥料”。知識分子仍在大鳴大放,但黨內領導人皆知,反擊運動即 將展開。 毛對我說︰“原本想用民主黨派、民主人士的力量,幫助整黨。想不到他們這樣 不可靠,最壞是民主同盟,他們是男盜女娼。”毛認為一九五六年二月赫魯曉夫的 “反史達林報告”和秋天的“匈牙利事件”形成全球性的反共風潮。中國許多共產 黨干部和人民都受到影響。毛認為他們是思想糊涂。 毛將胡喬木叫來,臭罵一頓,並說︰“沒有能力辦報,就應該辭職,給能辦報的 人讓路嘛。”讓胡住到人民日報去,從報紙上反擊“右派”的猖狂進攻,並要新華 社社長吳冷西兼人民日報社社長,替換了原社長鄧拓。 一九五七年六月八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毛寫的<這是為什麼?>這篇社論顯示鳴 放運動的政策就要有大幅度的轉變。文中說︰“少數的右派分子正在向共產黨和工 人階級的領導權挑戰,甚至公然叫囂,要共產黨“下台”。”毛號召群眾起來反擊 右派。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九日,毛在二月二十七日擴大的最高國務院會議中所發表的講 話,正式刊登在《人民日報》。許多民主人士看了正式出版的毛著<關于正確處理人 民內部矛盾的問題>都大吃一驚,說內容上同一九五六年最高國務會議上的講話完全 不同了。 毛在原本的開明講話中提倡大鳴大放,知無不言,“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但 在六月十九日這篇修正的文章中,卻提到了原本沒有的“毒草”和“引蛇出洞”。 毛還在文中立下了幾點批評限制--一、有利于團結各族人民,而不是分裂人民;二 、有利于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建設,而不是不利于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建 設;三、有助于鞏固人民民主專政,而不是破壞或削弱這個專政;四、有利于鞏固 民主集中制、而不是破壞或削弱這個制度;五、有利于鞏固共產黨的領導,而不是 擺脫或者削弱這種領導;六、有利于社會主義的國際團結和全世界愛好和平人民的 國際團結,而不是有損于這種團結。 知識分子這下覺得上了毛澤東的“當”。毛也知道彌漫在知識分子間的情緒,毛 在<關于>一文正式出版後說︰“有人說,你這是搞陰謀,讓我們大鳴大放,現在又 來整我們。我說,我是搞陽謀,我叫你幫助黨整風,叫你鳴放,誰叫你反黨,向黨 進攻奪取政權。我叫你不要這麼鬧,鬧了不好,這是事先打招呼,是陰謀還是陽謀 ?我們做事都是有言在先,出了安民告示的,你們不听,硬照你們的資產階級政治綱 領辦,怎麼說我搞陰謀。”听了這一番話後,我終于了解毛是心口不一。原先毛想 利用知識分子將他的黨內敵手整一整的策略適德其反。 六月底,通知我準備行裝,隨同毛外出視察,王敬先告訴我說,這次外出時間多 久,他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他不清楚。此時大鳴大放已經結束,反右派運動 正要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