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流星雨

    凌晨一點，手指正在鍵盤上忙碌的飛快移動著，猶然沈迷於網路聊天室的我，手機上忽然出現了老姊的來電訊息。這對沒重要事情絕對不會互打電話聯絡的姊妹倆來說，的確是個不太尋常的跡象。

    「這傢伙，肯定又想求我幫她什麼忙了……」邊騰出忙碌的一手來拿起手機，心裡邊這樣犯著嘀咕。

    「喂∼╳╳╳（我們家人都直接以全名互相稱呼），你還待在家裡，不快點出去看流星嗎？」老姊正扯著與她年齡不太搭調的高亢聲音興奮的說著。

「流星？拜託！天氣那麼冷，光害那麼嚴重，我的感冒也還沒好。而且，你不記得上次的流星雨，新聞也是炒得那麼大，結果冷得要死不說，坐了整個晚上也沒看到兩三顆……」嘴裡不經思索的叨叨唸著，我的眼睛仍直直的盯著電腦螢光幕。

「這次流星真的很多，連在頂樓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不看你真的會後悔啦！啊！又一顆……」老姊的尖叫聲再度響起，刮得我耳膜隱隱生疼，但聽著與她原本沈穩個性不太相符的聲音，心裡的好奇不禁被一絲一絲的挑動起來。

「要看不看隨便你啦！沒時間跟你囉唆了，就這樣，拜！」一場生來就互不協調的姊妹間的親密對話，就在老姊不耐煩的話聲與透過話筒仍隱約可聞的群眾歡叫聲中匆忙結束。雖然生性喜歡跟她作對，不過看在這次流星雨似乎真的頗為壯觀的份上，還是不要拿這種難得的經驗跟自己開玩笑好了。

匆匆結束聊天室的對話，打開衣櫥，隨手拿起大衣、圍巾、手套和毛襪，一面七手八腳一股腦的套進身體裡，一面抓起手機和鑰匙，等不及穿好鞋子，就一跳一拐的跑去搭乘電梯。

一上頂樓，抬頭就看到一幕令我不敢置信的畫面——頂樓竟然沒半個觀星人影！怪了，這跟一向愛湊熱鬧的台灣人本性好像不太符合嘛！

「大概大家都被上一次流星雨給騙了，這次不想再上當了吧？」腦中如是想著，心裡對老姊誇張的形容又多了三分狐疑。就在此時，另一幕讓我更不敢相信的畫面倏然出現眼前——

一顆火紅的大流星正拉著紅光迸射的長尾巴橫越天際，在黑幕上遙遠的另一端緩緩墜入山頭，而拖得老長的流星餘光猶然在天空上留下火焰般閃耀的光芒，停留了一兩秒後才慢慢消失不見。緊接而來的又是四五顆大大小小的流星此起彼落的驀然亮起，倏閃而過，一同消失在上空的燦爛星河中。

我想我當時的嘴巴一定大得足可吞下兩顆水煮蛋。

被流星點燃的興奮心情，以及心裡那股莫名的悸動與驚訝，將我的胸口填得似要喘不過氣來，恨不得馬上找到宣洩的出口。我二話不說的拿出手機，從通訊錄中的第一個電話開始一通一通的打起。

「╳╳╳（我妹妹的名字）快打開窗戶！打開窗戶就可以看到流星了喔！」

「喂∼懶豬，不要睡了啦！還不快點去看流星？」

「什麼？你姊睡著了？馬上把她挖起來，跟她說，她要是不看就會後悔一輩子！」

「當你是朋友才通知你耶！到時只有你一個人沒看到，可別怪我不夠義氣，沒有通知你喔！」

「明天要上班？拜託，上班跟看流星雨哪個重要？」

此時的我，終於可以體會到老姊當時的心情了。當你看到令人感動的事物時，第一個想到要跟他分享這份感動的人，必定是屬於你生命中最重視的一個部分吧！我想，也正是有這種讓你可以毫無忌憚的在半夜兩點打電話過去，即使被罵也無所謂的親人或朋友存在，才能使自己不至於在茫茫人世中感到孤單。

至少，在一個人看流星雨的時候不會感到孤單。

透過電話，連遠在大陸的爸媽和哥哥，以及同住台灣卻又分散三地的三姊妹們，也能在同一片星空底下，分享著彼此的興奮和美麗的流星雨，讓極少相聚的一家人擁有這難得的溫馨時刻。這一瞬間，我彷彿也能夠深刻的體悟到蘇東坡寫下千古名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時的心情了。

滿溢的幸福感充斥著胸口，正極力仰起發酸的脖頸，雙眼貪婪的搜尋天際中任何一顆劃過的流星時，手機忽然又響了起來。一個住在附近，讓我敢在半夜兩點打電話過去的朋友，嫌他家的窗戶太小，想到我這裡來好好的看個夠。

一個人看流星雖然也可以幸福，但若有個朋友一起相陪，那就是幸福加上愉快加上閒扯加上八卦加上N種你意想不到的樂趣了。於是交代他記得帶些零食過來後，我當然也就高興的等待著朋友的到來。

兩個多年好友一見面，話匣子就是想關也關不了。在驚嘆浩瀚星海中如曇花一現般璀璨的流星之時，兩人也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起來。話題從身邊朋友的最新八卦消息，講到台南和員林的蜜餞有何不同，一路聊下，伴隨彼此多年的回憶和秘辛也一一的被挖掘出來。

「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前的那次獅子座流星雨？」我忽然這樣問道。

「怎麼不記得，就是新聞炒作得很大，結果卻沒看到幾顆流星的那一次嘛……」

一說起那次經驗，在寒夜中漫長的等待傳說中的流星瀑，結果卻失望而返的悲慘記憶，不約而同的一起浮現彼此腦海。於是，兩人就開始毫不留情的數落起那次「被流星雨放鴿子」事件，以及媒體炒作新聞的能力來了。

「不過，說真的，那可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流星呢！」用力的數落了一陣之後，忽然覺得其實「三年前的流星雨」也滿無辜的我，不知怎麼又想起一些有趣的點滴，反倒開始替它辯解了起來。

剎那間，那些悲慘的片段竟然全被拋諸腦後，取而代之的，卻是同一段遊程中的串串美好回憶。兩人聊得興起，嘴角也不由得揚起沈醉在那段往事中的溫馨微笑，在互相調侃對方年少輕狂的同時，那些悲慘的經歷似乎也變得不再那麼不堪回首了，反倒成為取笑彼此的絕佳材料，在兩人的笑容中輕快的流洩過去。

很奇怪，不是嗎？同樣的一段記憶，就因為一時心境的轉變，看待的態度與評價竟然可以有如此大的不同！

於是兩人又開始聊起當年看流星許願的趣事來。回想起從第一眼看到流星只會啊啊大叫，慢慢學會大叫「考上國考」或「錢錢錢」等口號，再逐漸進步到設計如「考上國考＝1；交到知心男女朋友＝2；當兵順利＝3；健康平安＝4……」、「考上國考+交到知心男女朋友+當兵順利+……＝1」等偷懶伎倆，到最後則索性以一聲「啊∼∼」叫聲代替所有願望等過程，似乎隔了三年，許願技術還是沒多大改進，大多數的流星還是在亮過眼前那瞬間的驚叫聲中一閃即逝，只留下流星消失後惋惜與自嘲的笑嘆聲，以及互相取笑對方願望的嬉笑怒罵聲。

忽然，朋友若有所思的迸出一句話來：「其實，願望還是不要亂許比較好。」在我的疑問聲中，他則開始緩緩道出這句話的背後原因。

原來，當初一起去看流星雨的兩對情侶，不約而同的對著燦爛星空許下永不分離的誓願，怎料幾載春去秋來，如今卻皆已黯然分手。而當年榮登許願排行榜冠軍的「考上國考」這個願望，三年後竟仍是許多人揮之不去的沈重包袱。再將其他願望一路細屬下來，這才恍然大悟到，原來當年的願望竟少有實現的結果，多數的願望，仍只是掛在眾人口中，馱在眾人背上，繼續鞭策自己努力追求的目標罷了。

三年，一段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時間，就在大學畢業後不知不覺的飛快過去了。三年前的流星雨，正適逢即將面對國考及就業壓力的大四期間，對未來仍一片茫然的我們，急著想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對著為數不多的流星瘋狂的呼喊著心底的諸般願望，期待流星真能如傳說中那般神奇，許大家一個既明確又順利的未來。而三年後，或許願望仍是那般遙不可及，或許年歲的成長讓自己對未來有另一番新的體認，又或許……純粹是時間環境的改變逼得自己無法不跟著改變，當年的願望，三年後又是多少人仍繼續追求的目標？抑或只能將它埋藏心底身處，認份的過著現實生活，繼續將它當成一個「願望」？

因一起準備國考而緊密交及的周遭朋友，在大家漸漸找到自己的方向後，不得不一個個接著離開台北，原本頻繁響起的電話鈴聲似乎也隨著眾人的離去而逐漸冷卻下來。而我，也由當年面對大學畢業的不安和徬徨，過渡到面對研究所畢業的不安和徬徨，一樣的畢業，三年的成長，沒想到這些不安和徬徨竟然一點也沒減少，無法在現實與理想間抉擇的焦慮感反而更加嚴重。

或許是時空與環境帶給我們的壓力，力量遠大於流星對我們的承諾吧？流星所能改變的，只有劃破夜空時那一剎那的絢麗，而時空和環境卻是無時無刻不在考驗著我們，磨練我們的心智，順便磨掉我們青春的稜角。無力改變任何命運的流星，仍只能在偶然拜訪地球時，繼續當著星海中的過客，帶給人們能實現願望的假象，同時笑嘆著人類的無知，瀟灑而去。

想到這裡，內心突然湧起些許的落寞和感傷，讓原本歡欣的氣氛一下子凝重了起來，沈默了好一會兒，我終究沒把這些想法講出來。也許，這種道理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在流星劃過天際，特別是在流星雨大量降臨的難得時刻，何妨就讓流星會讓願望成真的信念繼續在每個人的心底發酵，在現實不能盡如人意之時仍能對未來抱持著一點樂觀與希望呢？

夜更深了，狂驟落下的流星雨也似需歇息般漸漸稀疏了起來。在睡意及寒冷夜風的雙重侵襲下，兩人終於也依依不捨的對著滿天星斗道聲再見，約定好在下一顆又大又亮的流星飛落之時，就是該返巢補眠的時候了。

當一顆閃著青白寒光的大流星再度橫越天幕，我也在心底暗暗許下了最後一個願望，這個願望，仍是三年前已曾許下，三年後卻猶未實現的願望之一。

就當作是提醒提醒流星，盼能喚起它三年前對我承諾的記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