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斷情仇
錚!錚!錚!
奮劍擋起倏然撲來的三招,劍氣挾帶風沙,刺得我雙頰隱隱生痛。
「為什麼?」白刃映日令人眩目,他的眼神卻比劍芒更加鋒利,不解猶多於憤怒。
喉頭一窒,我竟啞然無言。
**************************************************************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前仇舊怨未了,唯有殺了他才能一筆勾消。」撚鬚皺眉,師父的臉色嚴峻依舊。
「這……」
「嗯?你在懷疑為師的命令?」垂眉一挑,師父冷然的目光直射得我打了個 寒顫。
「不敢。只是弟子習武未久,武藝低微,如何能是他的敵手?只怕……弟子會辜負師父的一片心意。」
「嘿!放眼現今武林,只怕除了他自己,再也無人能勝得了他。對付他,只能智取,不能力敵。」
「是,請師父明示。」見師父臉色稍和,我不由得暗鬆了一口氣。
「我要你成為成他的貼身侍從,埋伏在他身邊,伺機而動。」
猛然一驚,腦中霎時一片空白,我遲疑了半晌,只得吶吶說道:「但是…但是他身旁隨扈甚多,防衛極嚴,弟子….只怕一時無法得手。」
「哈哈!嫡傳的武林盟主,排場自然擺的大。只不過,他自小埋首於武海之中,兼之個性孤高自傲,絕息交友,我倒懷疑他身邊可有真正貼心之人?」師父得意的笑了起來,甚至笑得瞇起了眼。
「師父要我取得他的信任,放鬆他的戒心,再趁機下手?」
***********************************************************
「徒兒!你在胡想些什麼?別忘了此戰的目的!」
師父的話聲如雷霹靂,震得我倏然回神!握劍的手頓時一緊,無暇他想,再度向他揮劍刺去。
橫劍低掃,攻他左足!
「你身為名門之後,甘心紆尊當他下賤的僕役,為的是什麼?」
掄劍再刺,攻他腰間!
「你離開師門,受盡江湖中人的嘲笑,為的是什麼?」
我暴然一聲長吼,掣劍疾點,攻他心窩!
「你兩鬢染霜,耗費了十年的光陰,為的又是什麼?」
一陣秋風乍然吹起,空谷裡頓時一片沙沙作響,漫山紅葉隨風飛捲飄揚。
十年了,為何今年的秋意特別濃?
**************************************************************
「要當我的下屬,也要有一定的功夫才行。你最擅長使什麼?」太師椅上的他,神色漠然,臉上不帶任何表情,歲月未曾染上風霜的臉龐卻自有一股儀然威嚴。
「使……使劍。」
「劍嗎……?接招!」未見他身影移動,劍芒卻已倏然飛至!
劍芒不寒,劍勢不疾,劍影不飄,劍鋒不利,卻是從最不可思議的方向刺來,以最無法想像的方式攻到!
這一劍,已遠超出師父傳授給我的境界,已遠超出我對劍的理解範圍!
我只能愕然呆立,束手就戮!
「他察覺出我來的目的了?!」
眼前驀地一眩,劍尖在我眉心瞬間凝住!
我嚥了一口口水,感覺到一滴冷汗正沿著鬢邊慢慢滑下。
「劍士首重心專,你的心卻游移不定,浮躁紊雜,你配得上你手上的那把劍嗎?」他冷冷拋下一句,隨即轉身入內:「給他換了衣服,從明天開始便跟在我身邊吧!」
這是他教給我的第一招劍招。
**************************************************************
「鏗」的一聲清吟,一陣微晃傳至劍柄,我猛然一凜,心急之下,隨手便是一劍劃出。
他迴劍輕格,臉上略露責備之意:「臨敵之際須全神貫注,劍士首重心專,心不專則意不堅,意不堅則無以馭劍。」
心頭一震,連忙暗自調鎮心神,深吸慢吐,目注劍尖,勁氣匯貫入劍。
他雙眉一揚:「能馭劍而後能馭招,能馭招而後能運招,能運招而後可無招。」
劍心赫然相通,揮灑掄轉更無窒礙,我「唰」的劃出數道白虹,綿密劍網陡然向他飛撲而去!
他點了點頭,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無招則無心,無心則無劍,無劍則無我。劍我兩忘,則登劍極。」
「若達不到劍極的境界,你永遠不可能打敗我!」他眼帶嘲意,語帶挑釁。
「很可惜,四年前我早已達到劍極的境界了!」
***************************************************************
「大家都逃走了,你為什麼還留下來?」雖是面對著眼前百來仇敵,他仍是一貫的冷靜,一貫的高傲,一貫的漠然。
我想起了師父的交代,埋伏在他身邊已有六年,此刻正是難得的絕佳機會,我握劍的掌心已微沁著汗,甚至緊張到微微發抖:「不為什麼,這是屬下應該做的。」
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雖只有一閃即逝的異光,但已足夠讓我察覺到他眼神的改變。
「別怕,只要記住我平常教你的劍理,這些人就跟螻蟻一樣,一捏就死了!」冷得令人發寒的語調,我似乎竟聽見了一絲溫暖?
「是,主人。」
他點了點頭,陡然一聲清嘯,身子如箭離弦,飛姿如鷹御風,捲起的殺氣隨風掠過重重人海,頓時劍招驟起,電芒飛閃,濺血怒飛狂如暴雨,哀嚎聲不絕於耳。
我想靠近他身旁下手,奈何人海如牆,紛紛湧殺而來,不由分說的就拿劍往我身上招呼!
戰場上總是有太多無奈,江湖不正是無奈之徒聚集而成的?為了師父所託,此時我也只好無奈出劍!
一個!兩個!抬眼一望,後面竟又湧來了十個、二十個!可惡!這些人怎麼殺都殺不完?他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媽的!手怎地酸了?劍怎地鈍了?陽光怎地變得這麼刺目?他已經被殺死了嗎?
驀地一陣寒風颳起,一道森然鋒芒迅然掠過眾人,霎時化成殷紅點點四濺!這劍氣太森冷了,冷到我全身已無感覺,我腦中只有空白一片。
我已經死了嗎?
「小心!」
咦?好耳熟的聲音,是誰?
「臨敵首重心專,你又忘了嗎?」告誡聲挾著長劍破空而來,夾雜著幾聲短暫的哀嚎,轉眼身旁又倒下幾人。人一少,眼前也逐漸清楚起來,擋在我身前的人影由模糊漸轉為清晰— —
是他!來救我的人竟是他!
赫然,兩劍從他背後突閃而至,他卻只顧殺光我身旁之人,猶自不知!
我不覺大喊:「注意!有人暗算!」手中長劍霍然疾旋刺出,一刺一揮之間,偷襲他的兩人已然斃命在我劍下!望著劍上滴下的鮮血,我怔然一愣。
抬眼一看,他正對我點了點頭,隨即再度揮劍殺去。
不知怎地,我突然很想大笑,大大的狂笑一場。
長劍再出,劍芒霍然疾閃,手中長劍好似與我合而為一,它不再鈍了,它猶如一頭乍出牢籠的飛鷹,恣意揮霍著終於得到的自由。它貪婪的吸吮著人血,敵人的血。
「哈哈哈∼」我大笑了起來,看著敵人眼裡閃著驚慌、懼怕,還有怪異的眼神,我笑得更大聲了!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以為我瘋了。但我沒瘋!我笑,是因為我腦子從沒這麼清醒過。
他教過的劍法,在腦海中鮮明的跳躍,劍氣蕩然悠悠,破風刮起一地塵土飛揚,捲起漫地屍首如浪翻滾。迎著劍風,我感覺自己快要飛起來了,這就是劍極的境界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手中長劍終於慢了下來,只剩點點殷紅沿著長劍,一滴滴沒入土中。
我倚劍佇立,望著四下遍地凌亂的屍體,我又笑了,笑得極為舒暢!
「你在我身邊六年,我從沒見過你笑。」他瞪著我,即使才剛經過一場惡鬥,他臉上還是不帶一絲表情。
「那又如何?我也從沒見你笑過。」管他呢!在這時候你還想擺你主人的臭架子嗎?
他嘴角牽動了一下,隨即整張嘴巴唰地咧開,喉中還發出了荷荷的聲音。
「說真的,你的笑聲還真難聽。」
他笑得更大聲了,大聲到彷彿在向我示威一般,我自然不能輸他。
我們笑得前俯後仰,抱肚揉腸;笑得林鳥驚飛,山川震動;笑到日落西斜,天地也為之變色。
其實,他也沒那麼難以接近嘛。
**************************************************************
手中長劍揮動如風,劍招恣意,劍意隨心,行雲流水,圓轉如意。我不由的揚起了嘴角。
「你又笑了。」他瞪著我,銳利的眼神彷彿要刺穿我的心思。
「上一次我笑的時候,我總共殺了六十九人。」我不甘示弱的回瞪著他。
「很令人懷念,不是嗎?」
「是的,我很久沒殺人了。」
「不,是你很久沒笑了。」
我驀地一怔,隨即咬了咬牙,劍氣頓然一變!霎時劍鋒挾電,寒鐵凝霜,層層劍風中隱含轟雷之勢,倏地撲向他週身要害!他振劍急翻,白虹貫劃,錚錚數聲,已然盡數擋下,只是氣息已急,臉上冷汗微冒。
「我第一次見你冒冷汗。」
「你學得很快,不枉了我的一片苦心。」一滴冷汗沿著鬢邊流向他的嘴角,他的嘴角竟也微微上揚。
「你已大難臨頭了,竟還笑得出來?」我直瞪著他,卻還看不穿他的心思。
他笑意更深,神情甚是滿足:「一個人要是能得到他渴望已久的東西,要他不笑也難。」
我勃然怒喝一聲:「什麼東西!擔心你自己的命吧!」急促的呼吸使我的劍招略顯紊亂,但我的心思卻比劍招更加雜亂!這傢伙,在這當口竟還笑得出來?他不知道我是要來殺他的嗎?
「徒兒,穩住氣息,別中了他的計!殺了他,無盡的榮耀、地位、名聲將隨之而來;若殺不了他,本派的大仇,江湖的恥笑,你能承受的住嗎?」
師父的聲音再度刺耳響起,重擊著我的胸口!沒錯,什麼榮耀、名聲我全不在乎,但我已忍受了十年的嘲笑,我不要再讓這些嘲笑跟著我一輩子!
劍氣更寒,劍風更利,竄流全身的熱血如鼓棰般敲擊著我的心臟,咚咚的戰鼓聲催引著我的鬥志,我猛地發喊一聲,勁氣貫劍,向他心臟直挺而去!
「我曾想過我會死在什麼人手下。」他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衣帶飄飄,從容優雅,仍是那派傲世睥睨的氣度。
我的劍離他十丈!
「死在前來挑戰我的人手裡嗎?不,那太降低我的身份了!」他動也不動。
我的劍離他七丈!
「死在仇家的手裡嗎?不,那太辱沒我的地位了!」他仍是不閃不避。
我的劍離他五丈!
「死在遍地屍首的戰場上嗎?不,那太髒污了我的雙手了!」他索性雙手負背。
我的劍離他只有三丈!
「朋友!」
他臉上仍帶微笑,笑容卻裡已滲出鮮血。
劍已深深刺入他的心窩!
「為什麼………?」沒想到映著刀光的鮮血竟是如此刺目,刺得我全身不住發顫,我陡然嘶吼了起來:「為什麼你不還手?你明明可以打敗我的!為什麼?」
「還有什麼死法,比死在一生唯一的朋友的劍下,更為光榮呢?哈哈…咳..咳…」彷彿知道這是此生最後一次笑,他笑得極為歡暢,接著又緩緩搖了搖頭:「我打不過你的,你能下手殺得了我,但我卻不能,我的心已有了牽絆,而你…卻已達到了無心的境界了…..」
無心無劍,劍極!!
這不是每個劍客最嚮往的境界嗎?
但為何我卻覺得如此寒冷,彷彿天地間再無絲毫溫暖存在?
難道這才是劍的溫度?
「朋友……謝…謝….」他終於閉上了眼。
朋友?這個師父從未教過我的名詞,此刻聽來竟是如此陌生,卻又令人熟悉。握著他逐漸冰冷的手,我只覺得一股力量緊緊絞著我的胸口,我難過的張大了嘴,喉頭卻乾澀的發不出任何聲音。
肩膀突地被大力一拍,一陣朗笑聲傳來:「哈哈∼徒兒,你做得很好,從此以後,這個武林盟主的寶座非你莫屬啦!」
我轉過頭去,師父正對著我露出從未見過的笑容,異樣燦爛的笑容。
不知怎地,我猛地打了一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