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踩在地板的腳步聲,規律地在走廊下響起,椿提著水瓶懶懶地走在醫院溫暖的迴廊下。
即使是已近四月的現在,院內仍充滿著空調的熱氣,與窗外洩進的陽光形成異樣的對比。
捲起白袍的袖子,走近消毒室旁的取水處時,剛好經過的護士急忙迎上來。
「椿大夫!你怎麼自己來拿水,只要叫我們一聲不就好了!」
「沒關係沒關係,剛才不是有急診病患送進來嗎,你們應該也很忙吧,這種小事我自己動手就好了∼。」
微笑著安撫著慌的護士,椿揮著手上的水瓶。
一早進到診療室時裝得滿滿的水瓶,在午後剛過的此刻已即將見底,原本應該是請護士代勞即可的工作,因顧慮到她們近來的忙碌,只要抽得出閒,椿都自己動手。
體貼的行為的確是在護士間頗為好評──
「可是……」
「不用太在意。若真的很過意不去的話,哪天中午陪我吃個飯如何?」
「大夫,院內是禁止性騷擾行為的…。」
然而,對於熟知椿為人的護士們,在搭訕時則絲毫無用處。年輕的護士正經八百地回話。
「別那樣說嘛,只是吃個飯而已∼」
把水瓶裝滿冒著白煙的熱水後,椿仍嘻皮笑臉地跟護士抬槓了一會兒。
「……對了,椿大夫,您今天用水量特別多呢,平常不都是一壺水撐到快下班剛好用完嗎?」
「那是因為剛才不小心打翻了半筒,而且等一下有客人要來,怕需要泡茶時不夠才裝的。……嗯?那邊好像有人在叫妳。」
「啊,是護士長,手術室可能需要幫忙吧。那失陪了。」
護士急急踩著小碎步離開後,看了下錶,椿也轉身離去。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五分。一向急促的步伐也難得地放慢,繁忙的工作中,少有可這麼從容的時候。即使是過去風平浪靜的日子,就已稱不上清閒的崗位,在最近則更是加重許多倍,因此更覺得珍惜此刻。
──但那個傢伙一來,八成就沒辦法那麼悠閒了∼。
打了個呵欠,漫不經心地想到即將到訪的青年時,心情也稍微沉重了些。雖然當事人一直宣稱沒問題,但在身為主治大夫的自己眼裡,每一看到他身體組織的逐日變化,在不得不佩服其精神力的同時,心中的危殆也跟著加深。
如同生物一樣在體內擴展觸角的侵入物,連只是在旁分析的自己有時都不禁打冷顫的不正常變化,而體內直接抱有那些異物的五代,則仍悠然地過著往常的日子,且尚有餘力撫慰身旁的人。
──那傢伙,是神經太粗了吧……。
想著重覆好幾次的念頭時,已走近診療室。
「……──…-」
「?」
不禁蹙起眉。
「可是…」
「……所以,我說…」
細碎的聲音從應該是無人的診療室傳出。
──五代,還有…一條?他怎麼會在這?
認出是舊知的聲音,椿疑惑地想。
──記得今天沒約他呀,難不成是陪五代來的?
可是五代只是來做前日漏掉的驗血而已,應該沒有需要一條同行的必要。
──剛好撞上的吧。
想著,正要開門時,房裡壓低的語氣突然轉為強烈。
「我是認真的!即使是在這樣的大白天,在這樣的地方都快克制不住自己的認真!」
「一條先生!」
想握住門把的手一滑,椿好不容易及時扶住旁邊的牆壁,才免於臉直接撞上門的危機。
──∼∼∼!在講什麼呀,這兩個傢伙!
瞪大眼,本來想衝進去罵人的椿,因接下來的對話而停下腳步。
「啊…,是那樣的呀,原來如此,早說就好了嘛。」
「五代……」
「若想解決那種事,那我是不介意,反正都是男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五代…?」
「以一條先生的職業,也不能隨便釣女孩子當對象吧,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那是沒問題∼。」
「……。」
──你是白痴嗎!這是說沒問題的場合嗎!
椿在心中大叫。
即使沒從頭聽起,沒看到兩人的表情,還是可輕易想像到發生了什麼事,以及房裡現在的景象。
瞭解到自己無意中聽到了友人對意中人的告白後,腦筋馬上快速分析當前的狀況。
五代想必只是露出稍微困擾的表情,但仍一如往常地笑著,悠然地跟臉色已然蒼白的一條談笑著吧。
不禁同情起一條。
這幾年如何是不知道,不過在椿的記憶裡,凡事認真的友人絕不是會為了一時的欲望就隨意找發洩對象的個性,即使再怎麼受歡迎或接到多少秋波,感情觀則相當專一且執著。
然而,曾形容那樣的友人是純情的椿,則也當場吃了狠狠的一腳,因此在純情之外還可加上古板吧。
紅著臉卻毫不留情反擊的樣子還歷歷在目。
過人的容貌加上這樣的個性,雖然有過無數的豔遇,卻少有主動告白的經驗。
雖然是數年前的事,但從再會後的樣子看來,八成到現在還是如此吧,椿揣度著。
專心致力於工作毫無疑問地是原因之一,然而,不擅與人交際則更是主因。在工作上靈活運用的話術,一到私生活就完全發揮不出作用,與過去交往的對象幾乎都是因此而分手的。
每次旁觀都不禁對一條的笨拙發愣的椿,要是聽到他先前的告白,想必會因其難得的進步而拍手叫好吧。
不過,先不論對象是誰(也不論性別),椿到底是從幾句聽到的簡短話語裡,瞭解到其中的真心。
沒有多餘的辭語粉飾,只是直接地表露出心裡的想法與思念。
──可是呀,那傢伙想必是經過重大心理建設才吐出的告白,卻得到那樣的回應哪…。
是五代太遲鈍,還是只是裝傻而已。在椿東想西想時,房內的對話仍繼續進行著。
「我對這種事沒有偏見的,嗯…即使說是習慣也不為過吧…」
「習慣──!」
「要試試看嗎?」
聽到這時,椿終於忍不住轉開門把。
「夠了!你們兩個!我聽不下……」
門才剛打開,椿立刻被裡頭突生的力量給推了出去。
「一條!」
熟悉的背影頭也不回地快速遠離。
「真是的…,到底在做什麼!」
還以為今天可過得悠哉點哪、邊嘀咕,邊走近診察室,即看到騷動來源之一的青年呆站著,訝異地看著門口。
「啊…椿先生,午安。」
接著,認出進入的人後,才眨了眨眼,露出往常的柔和笑容。
「聽著,我不曉得你是怎麼想的,但裝傻絕對不是解決辦法。……手抬起來。」
把止血帶拆掉,椿叮囑著。
「謝謝,今天抽的血好像特別多哪。」
「因為除了固定的檢驗外,我還想作一些生化試驗,需要較多的樣本。」
「那樣好像小白鼠呢。」
「性質上是一樣的東西,如果有成果,也是要拿你來實驗。……你幹嘛坐到那麼遠的地方。」
「沒什麼,只是覺得那邊有點熱。」
「熱?在這種天氣∼?」
因討厭院內的悶熱空調,窗戶開了條縫的診察室充滿著冰涼的外氣,如果是需要常應付老年人的部門則絕對行不通,但對應付不具正常體溫的患者的椿則沒差。
然而,即使只是為了通風,四月的冷空氣接連吹進的室內絕對稱不上熱。
「放心啦,我又不會吃了你。」
「是嗎,我還是覺得很不保險,尤其椿先生剛才那樣說…。」
將止血用的綿球丟掉後,五代拉下毛衣的袖子。
「今天這樣就好了嗎?」
「對,其他的前天都弄好了。──離開前吃點甜的再走吧,免得突然昏倒。」
「不會啦∼,啊,謝謝。」
接過茶跟點心後,五代才把附輪子的診察椅滑到較接近椿的地方。
「是栗子羊羹呢,可是現在不是季節吧?」
「嗯?那是從當季時放到現在的。」
「椿先生…。」
「開玩笑的啦,別當真。對了,說到當真,繼續剛才的話題,當時你那樣回答是裝傻的吧?」
「嗯…唔唔……嗯嗯嗯…」
「等你吃完再講好了……。」
「唔嗯……」
總之先讓嘴裡塞得滿滿的五代吃完東西,椿只有無所事事地靠在椅背上觀察著那樣的他。
雖然寒冬已過,但尚帶有寒意的季節。隔著窗玻灑進的午後陽光中,穿著米色薄毛衣的軀幹邊緣勾勒出淡金色的邊,眼前的悠閒景象,即使是在世間浮動不安的此時,仍顯得分外平和。
有時似乎想到某些事而突然微笑的樣子,讓目睹的人在訝異的同時,也不禁感到釋懷。
只是靜靜地待在身旁,就讓空氣彷彿緩和下來的存在感。
可輕易瞭解到友人被吸引的心境。
「吃完了嗎?」
「嗯。謝謝招待∼。」
最後喝了一口茶,五代把杯子放回椿的桌上。
「對了,剛才一條先生好像有事要找你……」
「啊?是那樣的呀,不過那傢伙什麼都沒講就跑了,等一下再聯絡他好了。真是麻煩的傢伙∼。」
若不是事前招呼過的公事,那大致也可猜想到是為何而來,椿搔了搔頭,再正視眼前的青年。
「哪,你是來者不拒的嗎?」
「?」
「就是你先前跟一條說的,就算只是為了處理,都不挑對象嗎?」
「啊,那件事呀。」
睜大眼,微微歪著頭的天真樣子,實在看不出會是節操觀念淡薄的個性。
「嗯∼,我沒有認真去考慮過耶,但原則上還是要有好感的人才行吧。」
「這麼說來…!」
一條就有希望了。
「可是我目前還沒遇過完全沒好感的對象。」
「……!」
瞬間覺得脫力的椿。
──也對,這傢伙就是這種個性……。
同時也試探性地問。
「只要有好感就無所謂的話,那即使是我,你也不會拒絕嗎?」
「椿先生嗎?」
黑色的眼眸又更睜大了些。
「沒錯,如果說我需要一時洩欲的對象,你就肯跟我睡嗎?」
「我拒絕。」
意外的答覆。
「你果然還是…」
對一條有特別好感的嘛、接著要說的話馬上被打斷。
「那樣一來椿先生的女朋友會難過的。」
「……?」
「雖然只是一時,但花心就是花心,就算百分之百不會被發現,還是不想做出對不起人的事。」
「……。」
乍看之下沒有節操的觀念,似乎還是有他獨自的一套邏輯存在。
「而且椿先生很受女孩子歡迎,也不愁找不到對象吧,並沒有找我的必要。除非是真心要來說服的那又另當別論∼。」
溫和地說著的語氣卻相當堅定。
「……你是覺得一條找不到對象嗎。」
「一條先生因為職業的關係,要找對象本來就很難吧,而且他雖然工作時很幹練,但並不像是會靈活運用到私生活上的樣子……。」
──在這種地方倒是觀察得很透徹。
椿把見底的茶杯再添進水,五代接過杯子後繼續說。
「而且一邊要應付廳裡的事,也要顧慮我這邊,沒有可分擔的人,壓力想必很大,一直這樣下去對身體也不好,若我能對他有點幫助就好了。」
「可是呀,你有考慮過一條的心情嗎,他有說過喜歡你吧?」
如果沒說的話,那被拒絕也是活該、不禁在心中嘀咕。
「有,我也說喜歡他了∼。」
悠然地說著。
「跟喜歡實一樣的喜歡。」
「…………。」
──你把他當親人啊……!
〝我是認真的!即使是在這樣的大白天,在這樣的地方都快克制不住自己的認真!〞想起了開門前聽到的激昂,這時椿才瞭解一條會說出平常說不出口的話的原因。
「根本就…無法溝通哪……。」
即使直接地把心意說出口還是無法完全地傳達,沒用父親當比喻或許就可說是萬幸了。
用博愛形容也好,眼前這一直友善地笑著的青年,只是平等地愛著身旁的人們與環境,也為了保護其不受傷害而搏命與犧牲,但同時卻欠缺對特定事物的執著。
只要責任已盡,想必就會拋下一切去浪跡天涯吧。
──看上的對象還真不是普通麻煩哪,一條。
同情般地想著遠去的友人,椿問了今天最後一個問題。
「結果,最後你是對一條做了什麼?他為什麼跑那麼快。」
「沒什麼啦,只是我看一條先生還有點猶豫的樣子,所以想試著親他一下,可是沒想到他卻掉頭就跑,是不好意思吧∼。」
「……。」
五代哈哈地笑著,似乎很困擾的樣子。
雖然還想嘮叨兩句,但硬把話吞回肚子的椿,只有默默地喝著已涼掉的茶。
幽靈
掙扎了半天的成果,比預料中長很多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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